十月中旬,去往参乡的路上,遍地金黄。
是流光溢彩、寥廓璀璨、层峦叠嶂、漫无涯际的金黄;是神采奕奕、浓淡相宜、见缝插针、毓秀坦荡的金黄;是静止的、涌动的、沉寂的、喧嚣的、安宁的、狂野的、盛大的、细小的、磅礴的、杳渺的、蓄纳万象安之若素的一派金黄。
是成熟的庄稼,是丰收的土地,是秋阳染过的树叶和草木,是以天作幕、以地为席的张扬与铺陈;是檐下的燕窝,是树梢的雀巢,是夜晚白霜到访过的蒹葭和松针,是“风助群鹰击,云随万马来”的旷远庄严,气象恢宏。
车子驶离长春,去往白山的一路,沿途二百余公里,无处不金黄。十几天前盛极一时的红叶,眼下只剩星星点点,如同遗落于巨大金箔之上的朱砂。“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秋季在北方,是中国传统色的轮番上演——从黛绿到赭赤,再到杏黄、雄黄、蝶黄、藤黄、佛手黄、蒿黄、檀色、乌金,交织牵绊,大片晕染,细看却又自成边界。“是隆重的加冕,也是庄严的覆盖”,每次瞭望养育自己的土地,都会顿生景仰之心。那是灵魂深处的敬畏,是普天之下最为朴素的信仰。对于故土,中国人骨子里都有一份特殊的情结,它总是奇异地分属于每个人,化作血脉中的热爱、踏实的归属感和一世虔诚。
和我一起生长于这片土地的,不光有人,也有山水万物,其中最神奇的,非人参莫属。“它是百草之王,延年益寿,可治百病。”幼年记忆中,我的祖母每次都把人参擎在交叠的掌心,从不用手指点。“人参,堪称大地之子,它有无比强悍的生命力。”我的父亲曾这样教诲他年幼的女儿:“咱们的长白山有老山参,别说冰冻、战乱,就是遭了虫咬,它也能自愈伤口,坚强活下去。”
时节有节律,人生也有诸多铁律。有些话是注定要撇开时光,独自返回的。人到中年,我对一种古老的植物升腾起庞大的敬意。它是北方的宝藏,是东北三宝中的第一宝,可它承载的意义对于我,却远不止于此。以它的微小,能不惧苦寒,持守生命之根历越数十年、成百上千年,这早已不仅仅是一株植物的简单“作为”了。是什么呢?我想到了顽强、执着、勇毅、坚韧——寰宇之下,物种是人为划分的,可是在生命所需要的内在力量面前,万物如一。
明心见性是值得追求的境界。回首岁月时我突发奇想:也许正是天地间的正念化身万象,只有拨云见日找到内在的相通,生命与生命间最刻骨铭心的相遇,方会来到。
动身前往,为那神圣的一刻。穿过莽苍无际的金黄大地,穿过身披白雾的巨岭深壑,向一种精神的来处,向派生万物的天地,向古老的采参习俗,向《山海经》中的“肃慎之国”,向《后汉书·东夷列传》中的“单单大岭”,掣风而行。
行程安排的原因,最先见到的不是藏身于深山老峪的山野地精,而是已经上市的成参。
在抚松,人参的加工和交易,其井然有序和规模宏大,给了我巨大的震撼。曾有那么一瞬,我犹疑着该向前迈进还是在原地惊叹。眼下虽不是人参节,可眼前的人参交易市场却货源丰沛,一派繁荣。人工种植的园参、林下参,沾泥带土,未经整饬,却各有各的诚恳,各有各的用途和值当——我回避用价格二字,因为知道,每棵人参都是参农用膝盖“跪”出来的。薅草、松土、除蕾、采果、扶苗,一棵人参从播种到成熟,按六年时间计算,参农要跪三十八次。那是人世间最虔诚的姿势、最虔诚的期盼,我不忍心用“价格”将其轻慢。
先后走访的三家民企,整个生产加工流程都向来人洞开,企业精神和洗参的水汽、烘参的香气一道,昭告着东北人的实诚实在、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抚松这枚繁茂的参业“巨果”绝非偶然凑泊,而是历史窖酿的一份必然、一种继承和延续。“地处边远,草来初辟”的抚松,人参种植始于1567年,到了民国初期,这里的园参种植和交易早已蔚然成风。抚松县“参业公会”设在甸子街,当年往来于甸子街买卖人参的不下千人。《抚松县志》记载,“参业公会”有“瓦房十五间,规模极为完备”。民间俗称人参为“棒槌”,抚松的人参种植地被称作“棒槌营”。《抚松县志》记有准确数据——当时抚松全县的“棒槌营”总计740多家,每年出产园参28万斤,“出产额约占全国十分之七,总销营口,分销全球”。
野山参的日益匮乏催化了园参种植和交易产业。事实上,百年前的数据也在验证着一份“因果”——从野生到人工种植,是人参得以在天地间长存的必然。数千年前,当野山参被人类尊奉为“神草灵根”的那一刻,接受膜拜与濒临绝迹,便已同时成为它的宿命。它经历了神农氏勇尝百草,被汉代《礼纬》一书誉作“下有人参、上有紫气”,睥睨过从秦始皇到晋哀帝、唐宪宗、唐穆宗羽化登仙长生不老的皇帝大梦,强壮过流放岭南的苏东坡,一次次作为珍品供奉朝廷。在《本草纲目》中,因其“补元阳,生阴血,而泻阴火”的属性,被李时珍明确为“治男妇一切虚症”,是传统中医“治虚劳内伤第一要药”。
人类一面膜拜野山参的灵性,一面竭力践行着物尽其用。这是人类的自相矛盾,也是从洪荒远古跋涉到壮丽盛世所倚仗的伟大智慧。矛盾,未尝不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情有独钟。民间的诸多习俗都与这种自相矛盾有关,甚至整个人类文明,都是“复杂心念”的产物。
关于采参的民间习俗,直抵脑海的,便是“开山”“放山”“喊山”和老把头。
在长白山的深山老林中,老而成宝的野山参,不惧雨雪,不怕野兽,又盼又怕的,是同样老而成宝的参把头。一棵饱经沧桑的千年老参,躲得过“开山”的香火、“放山”的脚印、“喊山”的吆喝,甚至能躲过“索拨棍”、挖参杄子、棒槌索、快斧子、手锯、剪子、背筐和吊锅,可它躲不过一个字,懂。
懂它气节,懂它悲怆,懂它漫长岁月馈赠的伤疤,懂它无声的炽烈和刻在灵魂深处的图腾。懂它时令,懂它品性,懂它什么时候会红花登顶,现身山林。
为了这个“懂”字,它用茎叶誊写家乡,用根须记录大地,用鲜红的果实赓续生命的循环。一个“懂”字,让它告别山林,走进人间。当老把头跪在它面前,老参知道,属于自己的神圣一刻已经到来。为那一眼万年的懂与惜,老参从容抖落开静若处子的六品叶。士为知己,老把头领悟,站住,噙热泪,徐徐跪下。一叩,二叩,三叩。叩老参恩顾他一介草莽,敬老参骨子里义薄云天,拜彼此间性命的托付。刹那永恒。顷刻间,林中光芒四射,照见三界之暗,照得五蕴皆空。
在杨靖宇将军殉国地,靖宇县的山林默立,我在无边联想中,在老把头与老山参的知交中,也在抗联志士为家国断腕的孤勇中,想起杨靖宇将军为国捐躯前的凛然大义。没有深情挚爱,空活亿万年也是虚妄。靖宇的山参,因为见识过厉兵秣马、生死征战,经历过“驱倭寇、挫强梁”,在我心中便有了魂魄,和风骨。
可我仍然在寻找。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我目睹过人间壮阔,也必将找到等待和我照面的那株百草之王。不用它的皂苷,它生长在土地中的姿态对我就是修复,修复我生命中丧失了勇敢的某些细胞。
它也等累了吧?“知道你在世上,却不知你在哪条路上。三江源头好日子白白流淌,我与你何时重逢在人世上。”明明听见它在吟唱,明明人间大地,万丈金黄。
薄暮的太阳让深秋的金黄更加盛大,几乎汹涌。一行人来到靖宇县赫赫有名的进学野山参基地。这片方圆600亩的树林,被张进学老人承包,已有四十余年。老人瘦小,年近古稀,一双骨节嶙峋的手却透着粗犷和力气。他二十几岁种下的参,如今很多还在林下生长。他老了,可他觉得那些参还没吸饱大地的真气。
“种植的林下参旁边,长着很多野山参,都是山风撒的种子。”
“呵护个百十年,对于后人,不就是老山参吗?”
声音洪亮,笑声爽朗。时间消解了数十年前初次种参的失败,时间在“一生别无他求”的恒韧中歌唱。额头接纳了皱纹,像土地怀抱着细密的参须。
得道者得天下。对于把一生都奉献给林下参的老人,这片林地就是他的天下。对于他,心无杂念是“道”,无怨无悔是“人生大道”。
“能不能长成老山参,还要看这棵参自个儿,看它有没有那股子劲儿。”
字字铿锵。一瞬间,夕照落地,一束非凡之色笼罩四野。养参人与参,一定有着纵横交错盘根错节的缘分。冥冥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交付,就像老把头和老山参。汉语中有个词,此时显得如此妥帖:缘定三生。
严寒长达半年的北方,人与参之间,除了形貌相似,一定有着至为深刻的内在相通。这种相通,王勃称之为“青云之志”,陆游则在诗句里称其“壮心”。苏轼将其坦陈为“坚忍不拔之志”,到了文天祥笔下,又化身为“留取丹心照汗青”里的“丹心”。它没有形状,却有个响亮的名字:志向。
沐风栉雨、历越千年是志向。保家卫国、无畏生死是志向。薪火传承、国富民强,是可以燎原、关乎崛起、永不熄灭的志向,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迈气概和凌云壮志。
当我起身追赶,同行人已遥遥在前。身后是整片树林,无数等待变老的珍宝。告别之前,我曾在它们面前止步。它们是比整个中国史都要古老的物种,为了与人类心性的相互映照,已经在冰雪之地传承了千万代。在风浩雪冥的长白山脉,状如人形的它们,镇守秉性,轮回了无数个永恒。
这是我所追寻的神圣时刻。一旦在世界的某个缝隙瞥见它,我便感到深深的释然。在壮阔人间,无须刻意印证的心意相通,早已让彼此内心的松柏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