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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版:东北风

人参值得

□李 谦

参场主李清林与本文作者 陈晓雷 摄

关东参娃(剪纸) 陈维珍

七月份撸参籽 姜锡山 摄

秋分刚过,秋风刷啦啦劲吹,把天空日渐推高,把炎热日渐吹跑,把绿色日渐吮净,就又到了收获的季节。

辉南县石道河镇梨树沟林下参示范基地里,参把头老徐头戴草帽,身背竹筐,手持索拨棍,昂首向天,吼出一声“上香喽!”后,焚香、叩头,祭拜山神老把头孙良,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老徐身后,6名身着萨满舞服的祭祀人员在萨满师的带领下敲响手鼓,跳起祭舞。鼓声咚咚,腰铃叮当,密集又有序,于刹那召唤出千百年间的历史烽烟,萦绕在金戈铁马的气息里奔涌而来,被瑟瑟秋风带远,弥散在看参小屋前面的青纱帐之上。

在梨树沟参场,老把头是年年必拜的,只是比不得此刻的采参习俗仪式展演这样隆重。每年三月十六“老把头节”当天,参场主李清林在山脚下一座不起眼的小山神庙前虔诚祭拜,这是对几乎伴随他一生的农业劳动——种参的尊重,也是对古老的长白山采参习俗的坚守。

李清林拥有的林下参地共1140余亩,其中72亩参龄已达34年。那是真正散播在林下,除了清理杂草枯枝,参场周边架设铁丝网外,不经任何人工干预的参地,辉南地区仅此一家。2017年开始作为石道河镇“吉林省林下参之乡”种植繁育示范基地,名震四方。

人参自古以来就拥有“百草之王”的美誉,更被东方医学界誉为“滋阴补生,扶正固本”之极品。林下参模拟野生人参的生长环境,历经15年以上的生长周期,富含野生人参的珍贵营养成分,大补元气、回阳散逆、滋阴、益血、生津、强心,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养生珍品。

国家药典规定,生长期15年以上的林下参就可视为野山参。

鼓声、铃音的余韵还在人们的耳畔回荡,老徐把头带着来访的客人们踏进参地。夕阳的余晖斜射进这片生满高大乔木的杂木林,为地表植被涂抹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人参秧苗稀稀拉拉分布其间,没有人参籽的加持,看上去并不起眼。

一棵茁壮的六品叶人参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老徐把头排出全套工具,为客人讲解采挖人参的全过程,并模拟动作。老徐是参场雇请的参把头,只有演示的权利,要不要把这棵参龄高达34年的林下参“抬”出土,给予到访的客人们更真切的采参体验,得老板李清林做主。毕竟,这棵人参价值不菲。

“挖吧。”李清林说。

老徐把头跪伏在“六品叶”前,判断出人参主根在地下的身形走势后,伸出粗糙的小耙子一样的双手,把周边的杂草、小灌木搂光扒净,腾闪出一块黑黝黝的林下黑土地。他跪伏在地的姿势像极了朝拜。

在客人们的惊叹声、摄录声中,最先显露的是“六品叶”珍珠白的芦头,接着是芦碗,一个、两个、三个……老徐把头严格遵循抬参出土的节奏,而暮色已经笼罩了寂静的山林。李清林看出客人们的急切,果断接替了老徐把头的位置,他的动作更加迅速、有力,剪掉树根、抠挖泥土、捧住参坨轻抖,一棵颜色鲜亮、主根圆实、两条支根岔开的人参缓缓离土,人们的掌声、欢呼声四起,让李清林确信,他手里这棵熠熠生辉的“六品叶”,满足了来客对于一棵林下参的所有渴望。

他指着黄白色参体上密布的呈环状的一圈圈皮纹、粗短的芦头、对称的芦碗、密集的珍珠点介绍:“它旁边有一个瞎耗子(东北鼢鼠)打的洞,雨水从洞里渗进地下,所以它的支根有一处淡淡的红锈;有几年参秧折损导致了退芦,芦头在地下憋了3年才再次发芽……”

它这34年岁月里的经历清晰地刻满全身,留下了锈痕、珍珠点……正是这些残缺,佐证着它的价值。

抬参时的标准动作是坐,是跪,是伏,甚至是趴,全神贯注,屏声敛气,目不转睛,如微雕大师加工美玉,如文物专家发掘文物。几乎每一棵林下参都是这样被参把头虔敬地“抬”离故土,“请”至人间,完成一场和参把头及最终拥有者的隆重约见,结一段俗世的缘。唯其如此,才能体现人这个物种千百年来对于人参一以贯之的热爱吧。

今天到访的客人也跟参把头一样,纷纷跪坐在林地观察、摄录、相询,这是让李清林心生慰藉的态度。他知道这是被人参的力量驱动的,只为了人参值得。而亲手抬出这棵价值不菲的林下参,体现的是主人的待客之诚。像种参人奉行的老把头精神一样,李清林仁义待人,乐善好施,在石道河镇声名远播。他拥有一手祖传的推拿功夫,擅长帮人缓解颈椎、腰椎的宿疾,在为石道河镇一带患者推拿时,从不收费。

“咱会这个,也没有本钱,就是出点儿力气呗,能帮到人,就高兴。”他说。

“咱卖人参不说假话,不蒙人,不坑人。”他说。

“跟林场签的30年合同4年前就到期了,什么时候开园售参,还定不下来,可市长、县长都让咱放心,容咱时间。还答应给基地修路、通电……”他又说。

这一两年,梨树沟林下参基地快“升级”成“网红打卡地”了,来参观的客人络绎不绝。凭心论,李清林不愿人来,接待客人耽误干活不说,人多脚杂,会踩折人参秧,影响人参生长还算事小,万一把病菌渗进参体,形成锈斑,人参会整根烂掉,他和几个雇工根本看不过来。可他从没对来访者关上大门,无论来的是谁,他都以一颗平常心接待,用他可贵的长白山人的实诚、厚道和宽广的胸怀。

现在政府为咱种参人想得这么周到,配合政府宣传,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因为人参产业高质量发展是省里的重点专项,省里决定“力争利用5年时间,推动人参全产业链规模达到3000亿元”,这让李清林确信,超过他64岁生命一半带拐弯时长的坚守、苦守,他和同行赶上了最好的时候。

这是人参的力量。

在梨树沟的李清林挥动古老的鹿骨扦子,全神贯注于一场采挖林下参表演时,两百公里外的“国参故里”集安市附近的老岭山上,姜家参场劳作正酣。参场主姜锡山指挥参把头们,抬出一棵棵林下参,清除残土、整理打包、装箱称重。明天,是距离集安市40多公里的清河镇人参交易市场大集。

吉林省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参产区,集安则是吉林省人参主产区之一。当地的人参应用历史已有1700余年,人工栽培历史近500年。集安市清河镇被评为国家级人参特色小镇,被称为“人参之乡”。

姜家这片参场面积两百多亩,参龄最长的23年。受承包期的制约,姜家从5年前开始采挖、出售。一家两代人分工明确,姜锡山和老伴儿住在山上的一间黄泥小屋看护参园,家住集安市区的女儿、女婿负责销售。去清河镇山参交易市场,也去桓仁和快大茂的集市。

凌晨3点多钟,女儿、女婿赶到清河镇集市,游弋在野山参、林下参、园参、高丽参、花旗参……的“海洋”,鱼儿一样穿来穿去,钻进钻出。野山参是参中之龙,如濒危灭绝生物般珍稀难见,代替其尊贵地位的,当属林下参。个头大、品相好的,以棵为售卖单位,被哪个顾客看对眼,讲究个“缘”字,是人与人的缘,也是人与参的缘;个头小、品相平常的,上秤称,三五千块一斤也卖,六七千块一斤也卖,按质论价,童叟无欺;残参、参须子打粉装盒,起底单价在四五千块钱……当阳光在鸭绿江、浑江的江面跳荡出粼粼的金色波光时,小夫妻俩已经轻装返城,路遇熟人,随口问他们一句:“卖参去了?”“卖参去了!”夫妻俩随口答,相视会心一笑,一种独属于东北人性格属性的搞笑诙谐,就在这问答之间,抛洒在绿水之畔、白山之间了。

官方数据显示,2022年,集安市林地人参留存面积16.63万亩,鲜参年产量4583吨,人参全产业链年产值达到74亿元。第二届中国集安·清河野山参节(2017年)上,就有一棵参龄超过200年的野生人参干品被广东商人以388万元拍得,一棵野生人参鲜品则拍出了208万元天价。这是一片孕育大量人参神话的土壤,老把头、人参姑娘、人参娃娃的民间传说俯拾皆是。幕起,每个人自动带入角色,现场直播;幕落,满载着收获或伤痕离场,转投其他舞台。人,一茬茬来了又去;参,一棵棵隐没红尘,留下了永远鲜活、永不老去的长白山人参的传奇。

老集安人的生存、生活和人参紧密地交缠在一起,眼里看它,耳里听它,鼻子里嗅它,锅里煨它,也药用,也膳食,也外敷。到临终一刻,很多人也不忘“喝碗参汤吊一吊命”。天长地久的彼此晕染,参富含了人的气息,人拥有了参的灵性。靠参吃参,何况生正逢时,集安人各就其位,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到这散发着浓烈人参气息的巨流漩涡中,载沉载浮。

与辉南县的李清林不同,集安人姜锡山祭拜老把头孙良会选择七月里的一天。届时,他会在看参的两间泥屋前平整出一方土地,寻3块大小、形状合适的石头,堆搭成“磊”形,一座暂时供老把头神位栖身的山神庙就建成了。庙前的供桌上摆放猪头、馒头、水果,祝祷老把头保佑自家的参场活动顺顺当当。

“种参操心,磨难大,说道多。就说抬参吧,成手工人一天工钱240—260元不等,车接车送,管吃管喝。好工人一天抬五棵参的也有,棵棵全须全尾,须毛上的珍珠点都一个不缺;技术差的一天抬两棵还出岔子。一次雇了个把头,说自己是成手,结果抬一棵参折了,再抬一棵又折了,他臊得满脸通红,二话不说,抬腿就走了。”姜锡山说。

“那,要罚他的钱吗?”我迟疑着问。一棵20年以上的林下参,批发价起码在500元以上。连着挖折两棵,损失算谁的?

姜锡山摇头一笑,“他臊成那样,挺不够脸儿的了,我连说他一句都不好意思……亏点儿就亏点儿吧,咱也不是亏不起。”

是长白山的气质和老把头精神锻造出种参人的这份宽和,也是年入数十万元至百万元的收入,成就了种参人的大气。归总,还是人参的力量。

种参人最知道种参的苦。

石道河镇的李清林和集安市的姜锡山,都是老两口守在山上的参园子里,一守二三十年,前期的十几年没有电,照明靠蜡烛,现在用太阳能发电,却没网络信号,过着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日子。山路陡峭,生活用品全靠人背肩扛上山。不能用电器,在溪里坐一口缸,肉食放在缸里保鲜。无冬历夏,每天都要巡视参园,雷打不动。割草(草不能拔,怕草根出土时伤了人参的根须);捡拾掉落的枯枝(落枝压着人参的枝叶,地下的人参主根会变形);雨后,参秧倒了,要一棵棵扶起来;落叶厚了,会捂着参,要抱走一部分;围场的铁丝网被“山牲口”撞破了,要及时修补。如果在铁丝网外发现野猪的脚印,就紧张得如临大敌……

种参风险高,一不小心就倾家荡产。

“去年,榆林(集安市附近的小镇)有一个种参人,老头儿跟我一样,也在山上守了20多年,总算熬到功德圆满,把参园子打包卖给桓仁一个买家,作价200万元,先付30万元定金。合同签完,约定第二天雇人抬出全部参后交尾款。老头儿高兴,当晚进城和朋友喝酒庆祝,喝多了就没回参园子睡。第二天一大早带买家上山抬参,傻眼了。就一夜工夫,野猪钻进来了,连拱带吃,价值200万元的参,满打满算也就剩三五十万元了。”

这件事是姜锡山讲的,高度雷同的故事,李清林也攒了一肚子,其中之一的主角是他自己——他的参场有一条沟的林下参,就是这么没的。被野猪祸害过的参园,没被拱吃的参也半拉咔叽,不生须子,慢慢就废掉了。两个参把头都不知道,下一次此类故事上演,主角会不会是他们。高回报和高风险是事物的AB面,林下参产业从不曾有过一夜暴富的神话,却永远不乏一夜破产的悲剧。况且,撒下百万粒人参种子,几乎百分之百的出苗率,二三十年后,能抬出几万棵人参就已经是万众瞩目的“明星大户”,成品率极低。鼠害(东北鼢鼠、山鼠、鼹鼠……)、虫害(金针虫、蛴螬、蝼蛄……)、病害(立枯病、猝倒病、根腐病……)、兽害(野猪、野兔)……人参有个别名是“地精”,乃天赐灵物,人知道,动物也知道。万物皆有灵,人类非唯一。比这些都更可怕的是自然灾害,年初有“雪封地”“倒春寒”,早春最怕“缓阳冻”,受害重时参的芽孢、芦头会腐烂,人参主根像被水烫过一样,一捏一股水,那是名副其实的全军覆没,无一幸免。还有冰雹、大风、水灾……长达十几、几十年的时间跨度,每一棵林下参的成长都要扛过九九八十一难,熬到修成正果了,还要提防遇上不靠谱的参把头,致残尚不是最坏的结局,雨水丰沛的年头,参出土时一不留神就破肚爆浆,洁白的参浆如参主流淌的泪水……

二三十个寒暑更替四季轮回,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浊沫,作用于人类个体,却是一段漫长的要以“辈子”为单位计算的生命周期。“辈子”有多沉重,要到了能以“辈子”来概括人生的时候才称量得出。地下的人参要经过十几年生长才能形成细密的环状皮纹,地上的种参人不知不觉间皱纹已爬遍全身。林下参漫长的成长周期决定了,能坚持几十年后拨云见日的,100户参农里有5家就算高概率,另外95家血本无归的参农只负责提供反面教材。每一个故事都被命运标上了高昂的价格,一串串数字上凝满泪、汗和血。

如果重来一次,还会选择种植林下参吗?

问的是姜锡山,他点头说:“会。因为人参值得。”

人参的力量作用于参农,成就了李清林和姜锡山的坚守。李清林的参场至今仍在不断投入,总投资已达五六百万元之巨,买参籽曾一次性豪掷60万元,靠儿子做矿产生意撑着,别人啃老他“啃儿”;姜锡山的参场地势险峻,今年雨水大,路况更糟,老伴儿不慎跌断了腿,至今还在休养中。但是这两个老参把头“守”得心定如铁,作为极少数的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他们守到了吉林省振兴人参产业的好日子,希望的光芒,正在照亮他们和他们家人的余生。

这既是地之精华——人参的力量,也是吉林的力量,更是今日中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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