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我跟老李和他的家人、他的老伙计们相约，找一个夜晚，共迎蛇年。

老李是我30多年前的一个采访对象，家住西山运河里。西山是吉林市一个特别的存在。1929年，吉海铁路竣工，从吉林西山脚下穿过。路南的吉林老城拔地而起，路北则隔离了城市的边缘人和众多的外乡客，他们的自建房从路基向西山山顶蔓延，低矮破旧而又生生不息，最终竟成就了一个跨越世纪的棚户区——西山运河里。

在20世纪末，那里仍聚居着小本生意人和服务行业的从业者，水暖工、瓦匠、拉脚卖菜的、收废品倒卖旧货的……总之，人力三轮车是那些人家的标配，早出晚归两次蹬车跨越铁道线是贩夫走卒们的谋生轨迹。当年采访时我曾搭乘过这种车，车轮碾过铁轨，剧烈的颠簸向我传导了西山人的奋斗精神与心中的不甘。我的采访本里就记录过几十个西山人的日常和他们的城市梦。他们的悲欢离合、人生际遇，后来都成为我创作的动力和支撑。

老李就是这样一个地道的西山外来户。他做过很多职业，可能他自己都数不清。十多年前，老李曾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过他骑着三轮车智斗城管大哥的事迹，还有他一定要跨过铁路线在松花江边买房置业的宏伟蓝图。

吉林市以松花湖、雾凇闻名于世，松花江在此婀娜地扭动了两下腰肢，“一城山色半城江”的盛景就展开了。达官贵人的宅院、富商巨贾的店铺自古就云集于这五里江堤，老吉林人的幸福指数甚至可以用居住地到松江路的距离来估算。

去年6月，我与老李在河南街相遇。老李的梦想实现了吗？我的目光停留在他黝黑的脸庞上，那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已经成长为标准的油腻大叔。

大叔还是那么健谈，滔滔不绝，他说，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还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他说，和两个哥们儿前几年在雪山脚下开民宿挣了些钱。只是他的财力只够他在改建后的西山买房，而且还是临着火车道的那一排，就是说，每天他仍要时不时地听火车隆隆而过的声音。他因此还在心心念念他的江边梦。

老李的朋友圈也是多元的，西山运河里的巨变一览无余。道路、社区、学校、商圈，日新月异，已经与铁路的这一侧浑然一体。老李家三世同堂其乐融融的生活照，也有了老吉林从容淡定的“烟火气”。

外乡人老李是幸运的，他的前辈们在西山运河里挣扎奋斗了70年，到老李这一代终于得到了城市的接纳。棚户区的拆迁，步履匆匆而又坚实果敢，这座北方老城张开了她包容的臂膀。污染企业的外迁，以及老城区的改造，都彰显着款款诚意。

几年来，老李一直做跟旅游相关的买卖，开民宿，带旅游团，当导游。他领着一批又一批的外地人游遍了吉林的山水和变化中的吉林城，老吉林的梦中福地松江中路早已不是一家独美，修复的老城门和博物馆如雨后春笋，吉林因此而美，宜居更宜游。特别是去年的锅包肉大赛后，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吉林市，他的生意也开了挂。据说三道码头至雾凇岛航道就要开通，老李计划着有一天可以带着他的客人坐船去那个声名鹊起的小岛。去年入冬以来，吉林出现了两次让人惊叹的雾凇，一次就发生在那里，老李率领他的客人徜徉在银丝素裹里，便萌生了在岛上新建一个民宿的念头。当然，以老李的个人财力是不够的，但是，他可以众筹，西山人的抱团儿是出了名的，即使他们在搬迁后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但是仍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一呼百应。他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老伙计们的支持响应，他们相信老李，更相信这座越来越好的城市。

心有执念的老李9月26日又转发了一则消息：吉林站到吉林西站铁路线正式停运。那一天，抖音、快手、朋友圈，到处在刷最后一趟火车通过那条铁路线的视频。

火车日夜隆隆而过的日子结束了，老李着实地兴奋。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以这种方式“搬离”了火车道。那条铁路线的两条钢轨曾代表着城市的冰冷和傲慢，如今却成为孕育新生的子宫壁，血运饱满，生机勃勃。对于一直盼着去江边安营的老李来说，没有了疾驰而过的列车阻隔，开车几分钟就到了吉林大桥，他说，不想瞎折腾了，就准备扎根在西山养老了……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荡漾着光芒，一如那日午后的暖阳。

西山再往西的铁路正在修建铁路公园，有观光小火车，还有火车文化艺术墙，那里将是一处新的景点，老李打算导游的时候，给他的客人们讲一讲他与这条铁路的前世今生。

今年元旦一过，老李就谋划召集那些跟着他众筹的老伙计们相聚，过一个没有火车的春节。他问我，你来吗？我说争取。他很恳切地看着我，他说，我希望你来，因为你知道过去的西山。我明白他没表达的那层意思，我记录了过去的西山，最好也能记录他们这么重要的时刻——在没有火车的夜晚商讨人生大事。我很期待。期待与更多的老李们重逢，他们都是我笔记本里的老朋友，更期待聆听他们的谋划，他们对生活永远保持着青春的激情和热望，这是西山人骨子里的精神。

祝福老李和奋斗不息的老李们，春节快乐。

心安放的地方便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