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冯骥才说：“春天最初是闻到的。” 多么令人惊奇和玩味。我想，那是春天从冬天的重围中炸裂出来的清新和久违的生命的气息。

闻过之后，就该触摸春天了。

人们习惯把春天比喻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而在我们北方，最先触摸小姑娘脚丫的野菜应属蒲公英和小根蒜了。冰雪还未完全消融，春风里还裹着北风的尾巴，大地还是一片萧瑟，蒲公英和小根蒜就在树林厚厚的腐叶中，在成堆成片的秸秆下面……悄悄地探出了小脑袋。

天气渐暖，又是个晴朗的日子，我约朋友去父母家。朋友去年得了淋巴瘤，经过六次化疗和半年多的休养，身体各项指标已基本合格。但她还是很虚弱，没能从病痛的阴影中走出来，整天忧心忡忡，郁郁寡欢。开着车，我们很快就到达了。进到屋子里，我们简单收拾一下之后就出门了。母亲挎着篮子在前面走，我拿着铁锹和小刀跟在后面，朋友戴上渔夫帽，又戴上大口罩，拽紧大衣的领子，让我等等她。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的我唱着跑调的歌，瞧着朋友。

朋友好奇地问我：“我们要去山林里找春天吗？”

“不光是找，是触摸，触摸春天。”

我说得很果断。朋友睁大疑惑的眼睛。我知道她想说：“树没绿，花没开，怎么触摸春天呢？”

上了村路，200米后左转就是西山，山边是大片的土地，我家的地就在这里。去年秋收后，农民们把不要的零碎的秸秆堆叠在地头或山坡。秸秆像一层棉被，捂着它下面的土地，土地就变得潮湿而又温暖，是蒲公英和小根蒜最好的苗床。母亲用铁锹三五下把秸秆扒拉到一边，土地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随之，点缀其上的嫩绿的小根蒜和黄绿叶片相间的蒲公英展现在我们眼前。它们像眠了一冬的孩子刚被叫醒，欣欣然睁开了眉眼。

“这么多！这么新鲜！”朋友惊呼着，拉住我的胳膊不自主地左右摇摆着。

蒲公英和小根蒜在《本草纲目》中都有记载。蒲公英，俗称婆婆丁。李时珍认为，蒲公英可以乌须发，壮筋骨，消肿散结。小根蒜又名野蒜，据现代医学研究，它有17种氨基酸，有降血脂、健脾开胃、润中补虚、增强免疫力的作用。这两种野菜，尤其是这样纯天然的，适合所有人吃，更适合像朋友这样大病初愈的人。

母亲变戏法一样，从秸秆下又“召唤”出一棵棵一簇簇的蒲公英和小根蒜。朋友又是一阵惊呼，她眼波流转着、雀跃着，我终于看到了她久违的笑脸，那灿若春花般俊美的笑脸。我小心地用左手捏住蒲公英的嫩茎，右手的刀伸进土层大概四五厘米，向上一剜，一棵留有少许棕色根须的蒲公英就已经在手里了，根本不用过多择选，朋友就直接放进筐里。一棵、两棵，一捧、两捧……小根蒜很小很细，蒜头不大，但母亲说用来腌咸菜正好。怕母亲累着，我拿过铁锹来倒腾秸秆，让母亲和朋友合作，一个人挖一个人捡。

多温馨的画面！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只要春天一到，母亲就把体弱的我裹严实了，领我去地里或山边挖蒲公英和小根蒜。母亲总能毫不费力地找到它们，快乐地挖着。刚开始我还能乖乖地捡拾一会儿，可马上就觉得没意思了。于是就开起小差：要么用一根粗树棍去捅蚂蚁洞；要么追踪一只路过的小黑虫；要么在厚厚的干树叶上拿起漂亮的一枚对着太阳照，看叶子模糊的纹理和岁月留痕。母亲逗我说：“大脑瓜，小细脖，光吃饭，不干活。”我知道母亲在说我，但我毫不在意，谁让母亲说得合辙押韵又这样好听呢？我晃着小脑瓜，一遍遍地乐颠颠地重复着：“大脑瓜，小细脖，光吃饭，不干活，不干活，不干活……”母亲就笑我：“大闺女，以为妈在说你吗？”我扭着脸，根本不理会母亲的明知故问。母亲又接着说：“不是的，大闺女，说它呢。”母亲指着我手里攥着的一把小根蒜。我突然停下来，仔细看着。可不是吗，根本不是说我，这乡间俗语正是对小根蒜形态的生动描写呀。人性初萌的我第一次发现语言是这样的神奇、美妙，充满魅力。

天很蓝，云很白，风很轻，看着母亲和朋友快乐地说笑着，我感到很幸福，很满足。“这头茬的蒲公英和小根蒜经历了寒冬的洗礼，有恒心，有耐力，有韧劲，更能‘消化’掉人生的风风雨雨。”我尽量不去看朋友，双手拄着铁锹的顶端兀自看远方还有些漫漶但已经泛着一层层青绿色的山峦，装得云淡风轻。

朋友抿着嘴笑，嗔道：“哎呀，你这烦人的家伙又来给我‘上课’了。”

很快，我们弄完了这一片秸秆下的蒲公英和小根蒜，又转移到前面的那一片。在这样的辗转腾挪间，我们的竹筐里就是满满登登的收获了。

时间不早了，该回家准备饭了。到家后，朋友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等她起来时，我告诉她，这些剩下的蒲公英和小根蒜都是让她带走的。朋友也不推辞，找来小塑料凳子，坐上去，开始择蒲公英和小根蒜，像她画的工笔画那样认真又细致。

“你择得太仔细了。”我说。

她却说：“我想更多一点的——触摸春天。”我听出了朋友话里的意味深长……窗外，春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