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白马屯静卧于长白山余脉间,孩提时代常听老辈人讲述人参娃娃的传奇故事;到了少年,我又从小说《西游记》里邂逅了会点头晃脑的人参果。其实早在那之前,我便与这“百草之王”结下不解之缘——不仅目睹过其在年画里的尊容,还数度品尝过它独特的滋味。当萦绕舌尖的草木清香与记忆深处的乡愁交织,那份对人参的眷恋便如藤蔓般在心底疯长。
初识长白人参是在崭新的年画中。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年农历腊月廿三,父亲牵着我的手去村供销社购买年画。30平方米的土坯房内人潮涌动,各色年画挂满屋子:有泼墨山水,有锦鲤跃龙门,有工笔花鸟,但最耀眼夺目的是柜台东边那叠红底金纹的人参娃娃年画——人参娃娃粉白肉身透亮,发髻嵌朱砂参籽,赤足踏翡翠叶,腰缠金线参须穗。左手擎红参如玛瑙柱,凝露欲滴;右手攥参果似蜜橘,霜纹斑驳,那天真可爱的模样让父老乡亲们爱不释手。那年父亲特意选了10张年画,其中两张不同画风的人参娃娃,至今仍在我记忆的画框里鲜活如初。
若说年画是视觉的盛宴,那人参鸡汤便是味觉的乡愁。在长白山脚下的寒冬里,这铁锅里半透明的玛瑙色汤羹是乡亲们最温暖的滋补记忆。老人们常说:“这汤是给需要的人喝的。”于是,每逢朔风凛冽时,总有冒着热气的铁锅在灶台上咕嘟作响,为体弱的老人、病中的乡邻、待产的妇女送去温暖。
犹记祖父晚年时,总被长白山的严寒折磨得咳嗽连连,身子佝偻,指节泛着青紫蜷在褪色的棉袄袖口。母亲便会在立冬后宰杀自家养了两年的芦花老母鸡,取来山货铺里买来的长白山干人参。她处理鸡肉时总是格外细致:鸡皮要剥净,鸡尾肥油需剔除,鸡翼尖端也要切去,唯恐汤水沾了半分油腻。待铁锅里的水咕嘟作响,母亲便将用纱布包好的茶末、八角与姜片塞进鸡腹,再放入两三根人参、三五颗红枣与黄芪。待水汽氤氲间,满屋都飘着草木与肉香交融的香气。
“火候到了!”母亲掀开锅盖,撒入枸杞与细盐。琥珀色的汤面浮着点点金黄,鸡肉已酥烂如云絮。祖父捧着青花瓷碗,呷一口汤便眯起眼自言自语地说:“这人参鸡汤味儿真正!”他总要将几块鸡肉夹到我碗里,又让母亲给我盛多半碗人参鸡汤。那年月,能借着祖父的光喝上这碗参汤,是孩童时代最幸福的时刻。
母亲常说:“长白人参补气生津,老母鸡养血安魂。”她总在汤里藏些巧思:用茶叶去腥而不夺参香,以红枣中和微苦,更将参须的精华尽数化入汤中。这锅看似简单的汤羹,实则是中医智慧与烟火人情的完美融合。祖父喝过三冬的人参鸡汤后,面色竟渐渐红润起来,连咳嗽声都少了许多,往日病容如残雪消融,留下岁月静好之景。
自1987年起,抚松县的人参节已绵延38载;2006年后的人参美食大赛已举行15届,如今更是年年推陈出新。我曾亲眼目睹大厨们将参条化作游龙,参须编成锦缎,参花点作星辰,就连参籽也研磨成粉撒入糕点。整桌人参宴如艺术品般陈列,却又不失山野本真之味。但在诸多珍馐佳肴中,我始终偏爱那锅承载着童年记忆的人参鸡汤。
当暮色浸透山峦,我仿佛又看见故乡的土灶上,大铁锅正冒着腾腾热气。母亲掀开锅盖的瞬间,参香与鸡肉香便缠绕着飘出屋外,飘向天际,化作我心中永恒的乡愁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