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在做记者工作时,曾多次到靖宇县去采访,也多次到杨靖宇将军殉国地采访当地干部群众在这里开展的红色教育活动,而且每次来到杨靖宇将军殉国地时,望着高高耸立的杨靖宇将军塑像,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个瘦弱的老人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去靖宇县采访一位抗联老兵,县民政局的同志带我们来到龙泉时,还没到这位老兵家,就看见在村间小路的那头儿,有一头花牛慢悠悠地向我们这边走来,跟在花牛身后的是一位个头儿不高的瘦弱老人,看上去,怎么也得六七十岁左右,印象深刻的,是这位老人那双深埋在眼窝里的眼睛,明亮而又机敏,一看就不简单。再就是下巴上那缕长长的被岁月染白的胡子。民政局的同志说,这位老人就是你们要采访的老兵“黄孩子”。
“我见过杨司令。”
坐在“黄孩子”家的炕沿上,听他说到这句话,不知别人是怎么感觉,我是心里狠狠地颤了两颤,甚至一刹那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差了,因为这么多年来,采访过的抗联老兵不少,但说见过杨靖宇将军的,眼前这位还是第一人。
“黄孩子”说,那年秋天,鬼子把村民们圈到村里不许外出,家家户户都吃不上饭。有一天,他和他爹说,咱们上山抓蛤蟆去吧。于是,两人就偷偷地出了村,到山上抓蛤蟆。下午3点多的时候,他和他爹抓完蛤蟆往回走,没走多远,他爹突然用手捅了一下他的腰。他转头看他爹,只见他爹用嘴往前拱了拱,就看见好几个穿着黄军装手里拿着枪的人向他们走来。这些人对他们爷俩儿说,跟我们走!
这阵势可把“黄孩子”和他爹给吓坏了,这些人手里的长枪可不是烧火棍子,他和他爹不敢不跟着走。穿林子,走山路,一路上胆战心惊,好在最后啥事也没有,还在他们的驻地吃了饭。但对他来说,最想做的事,不是吃饭,而是这些人能快点放了他和他爹。结果,吃完饭后,从一间用木头搭起的房子里走出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人戴着眼镜穿着黄呢子大衣,直接来到他和他爹跟前,开口就问他们爷俩儿,“你们龙泉有多少治安队?”“黄孩子”告诉这人,“有四十多吧。”这人就瞅着他,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黄孩子”说:“他们天天早上跑步,跑到我们家门口时,我就数数。”当时,这个人就和他旁边的一个叫李参谋的人说:“这小孩儿挺鬼,挺精神。”然后,他就对“黄孩子”说:“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黄孩子”说:“不知道。”他说:“我们是红军,是打小日本子的!”
“那时,我才13岁,也不知道害怕。可能是这个人说话挺和气的,我就问他腰里的那个东西是不是枪。这个人说,你要是和我们一起打鬼子,这把枪就给你。一听说打鬼子,我就特别兴奋,马上说,行。”“黄孩子”神采奕奕地说。这个人说话是真算话,听“黄孩子”说行后,真的就把腰里的枪摘下来给了他。当时,把他爹气得一个劲儿地用脚踹他。见此情景,给他枪的这个人就说他爹:“你这么大的人,思想觉悟怎么还不如一个孩子?”
“你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吗?”我问。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给我枪的这个人叫魏拯民。”“黄孩子”说,从那以后,他就给这个人当传令兵。那段日子,让他觉得最快乐的,是能吃饱饭了,还有就是不怕鬼子了。跟着队伍天天穿行在密林中,见着鬼子就打,那真叫一个痛快。
后来有一天,他们的队伍就来到了辑安(现在的集安),在密营里,各路抗联人马全都汇集过来,晚上的时候,点燃起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就见一个大块头的汉子过来,说话和蔼,没有一点架子,和大家唠了一会儿嗑儿后,声音洪亮地对大家说,“我们唱个歌儿好不好?”接着,这个大块头的汉子挥起双臂,领着大家高声唱起来:
我们是东北抗日联合军,
创造出联合军的第一路军。
乒乓的冲锋陷阵缴械声,
那就是革命胜利的铁证……
“黄孩子”说,这个大块头的汉子那真叫一个汉子,个头儿高大,膀大腰圆,那张脸有棱有角,还有那两道浓眉就像是两把刀似的,特别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处处透着一份刚强,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我当时就想,和这样的人一起打鬼子,那鬼子肯定会迟早完蛋。”
十多岁的孩子眼里看什么都新鲜。眼前这个让“黄孩子”觉着不一般的汉子,带给他的除了新鲜,还有一份贯穿全身的力量,让他热血沸腾。这时,身边就有人说,“这歌儿就是他编的,他是咱们的杨司令。”
说到这里,“黄孩子”的声音渐渐小起来,眼睛也开始湿润了。
“后来呢?”就像是在听故事似的,我急切地想知道后事如何,但“黄孩子”始终不说一个字。
见“黄孩子”再不出声,我忍不住又问一句:“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鬼子越来越多,我们的人马,是越来越少。”“黄孩子”长长地叹息一声,接着说,1939年的秋天,他们的队伍在板石沟子被鬼子包围了,打了三天三夜。当时,抗联的一个中队正在那里阻击,杨靖宇就下命令让他们赶紧撤,结果派去的四个传令兵都牺牲了。这时,杨靖宇就看了看“黄孩子”,说:“小黄孩子你去吧,命令第二中队赶紧撤。”接到命令,“黄孩子”撒腿就向二中队奔去,结果没跑多远,就扎到敌人堆里了。一看到处是敌人,“黄孩子”掉头就往回跑,边跑边听到后面的敌人喊着追了上来。情急之中,他就趴在一个倒木上,把手里的枪架好。不一会儿,就有三四个敌人追了上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近点,再近点,等敌人近了再打。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他猛地扣动扳机平着横扫,哒哒哒,把追上来的敌人都打倒了。然后,他迅速爬起来撒开腿就往山上跑,在跑的途中,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撞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上。“当时,也不知道疼啊,就那么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后来,被一根倒木给绊倒了,怎么也爬不起来了,腿被撞的那个地方,也开始火辣辣钻心地痛,一看,好家伙,自己的腿刚才不是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是让子弹给打着了。”
“疼吗?”我问。
“疼!”“黄孩子”咧了咧嘴,好似此时他的腿还在流着血。
后来,“黄孩子”就和抗联失去了联系。
后来,“黄孩子”听说杨靖宇将军牺牲了。
后来,“黄孩子”渐渐地长大了。
岁月悠悠。渐渐长大的“黄孩子”沉默寡言,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是从来不和人说他参加过抗联。偶尔夜晚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会很自责地在心里说,当初怎么就与抗联失去了联系呢?
再后来的有一天,县里来人找到了他,问他的第一句话:“你就是‘黄孩子’吧?”村民这时才知道,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个叫黄殿军的人,原来还是一个抗联战士,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还有人对他说,你可以向政府提点抚恤什么的。他当时只是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而且从此之后,见了村民就开始躲着走,也最怕别人说他是“黄孩子”,说他参加过抗联。
“我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逃兵。”“黄孩子”说,许是“羞于见人”的心态吧,他开始到大山里给村民们放起了牛,一年之中除了冬天,他在家里的时候数都能数得过来。大山静悄悄的,牛在吃草,他在牛的旁边,躺在青草地上,看天上的白云,什么都不想,也不敢去想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没向村里和政府寻求过任何帮助,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已经相当知足了,有衣穿,有饭吃,当年倒在鬼子枪口下的那些人,哪享过一天这样的福啊?……”
知足的“黄孩子”每年的清明,都要去杨靖宇将军殉国地看看,常常是坐在那棵常青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在这里,他一语不发。在这里,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大人的处罚。当年与抗联失去联系后没能再去找抗联,已成了他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痛。“说来你们都不信,我每次去杨靖宇将军殉国地,都能感觉有一双眼睛在天上看着我,特别是那两道像刀的眉毛,动一动都像是在剜我的心啊……”
是啊,对“黄孩子”来说,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永远地铭刻在他的心灵深处,想忘都忘不了。这份铭刻融在一个又一个的日子里,就幻化成了博大情怀回荡在天地间。这情怀无边无际,却又如影相随,有血肉铸就的不屈不挠,又有对人灵魂深处的拷问,还有那份在民族危亡时刻作为中国人挺身而出誓死抗争的良知与壮烈,无论何时何地,都在有力量地诉说着白山黑水曾经有过的壮怀激烈,传递着一种坚不可摧的民族精神。
英勇的同志们前进呀!
赶走日寇推翻“满洲国”。
这一次的民族革命战争,
要完成弱小民族的解放运动……
2015年夏天,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黄孩子”。当时已身患重病躺在床上的“黄孩子”,强打精神从床上坐起来,面对着摄像机镜头,一句一句唱的就是这首《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军歌》。如今,“黄孩子”已经离我们远去,在天国里,他是不是又回到了抗联队伍中?是不是把今天中国的国富民强繁荣昌盛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当年的战友们?是不是在密林丛中再次与杨靖宇将军和抗联战士们同唱《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军歌》?
高悬在我们的天空中,
普照着胜利军旗的红光。
冲锋呀,我们的第一路军!
冲锋呀,我们的第一路军!……
铿锵有力的歌声,穿云破雾,永远回响在白山绿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