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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版:东北大地

大地知道

□杨 逸

去磐石,我带上了苏轼的两句词: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

磐石市距吉林市百余公里。作为吉林市的“土著”,方圆千里都是我的故乡,磐石自然也在其中。我带上那句词,要的是字面以外的意境和心境。作为现代人,故乡虽在脚下,“心灵”却需要时不时脱离方寸,在“过往”与“眼下”之间“入乎其里,又出乎其外”地“飘远”。就像平平的山体忽然有峭壁“仰头探出夜色”——

去张望历史的浩瀚。去仰视民族大义和为国捐躯的庄严。去探究理想赋予生命的伟岸。去感染有了信念的“百年三万日”,那份来去的从容、那种面对“未知”如如不动的坚毅。

一路向南。越过河流、山岗、树木、村庄、果园、集镇,越过信号塔和电线杆,越过陌生又熟悉故乡人们的脸,我来到红石砬子褐红色的岩壁前。作为中国共产党在东北创建的第一块抗日游击根据地,这里眼下生长着蓊郁茂盛的静默。肃立的高山、叠叠绿草和荫荫密林,隔离了头顶的烈日,也隐匿了战士的白骨。大地上总有些地方需要我们轻手轻脚,大地上也总是可以找到一条路,直抵伟大灵魂的出处。在那里,“光芒”永恒却不耀眼,“英雄”因为“近在眼前”而长了张亲人般的脸。

“英雄”有我的故乡人,也有来自远方却战斗在我故乡的人。

孟杰民,1912年出生于磐石县(今磐石市)东细林屯,18岁投笔从戎,是东北早期直接领导创建抗日武装的代表人物之一。1932年5月,蛤蟆河子反日大示威中,他带领群众拆毁吉海铁路沿线铁轨,中断日军运输。1932年11月27日,他与汉奸地主张志仁谈判,对方暴露汉奸面目后仍凛然警告,遭张志仁背后枪击。21岁,“正芳华”的年纪,壮烈离去。

王兆兰、初向辰、魏孟氏……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磐石人,在磐石拿起枪杆,为民族浴血,直到把生命“殉”献给这片沧桑大地。那时的磐石没有公路、没有电灯、没有如今的抗日斗争纪念馆和红色文旅,也没有“关东红果第一村”和它盛产的“锦绣海棠”。眼下的“安居”“乐业”“锦绣”,在八九十年前,无一不是人们想象不出的、云深处的幻境。

清朝时,这里曾因原始森林密布、水肥草丰,被皇家设为狩猎场。直至清廷迎来了它的末路,关内移民才得以迁入此地的沟谷平原,垦荒种地,安身立命。对于历朝历代的百姓,最大的“作为”莫过于把血脉深深扎根于大地,生长出世世代代对“故土”和“祖先”的虔诚。民间的信仰从来都是朴素的,离不开“情”“义”二字。磐石这片土地属于百姓的时日并不久远,却因为血脉里的“情义”,它的儿女甘愿为守护它“与城为殉”(全祖望《梅花岭记》)。

殉,汉语字典里有一种释义:为某种目的、理想而牺牲生命。同样是献出生命,与《庄子·让王》中“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 ”的“殉物”相比,殉国者,何其刚烈、深情、慨义、豪壮,那份“驱倭寇、挫强梁”的决心,隔着时光回看,又是多么重比泰山、定若磐石。

肃立在杨靖宇将军雕像前,我想起一个词,义薄云天。依旧是个“义”字。有那么一瞬,我甚至为他的母亲和妻儿幻想,如果没有战争,一家人是否就不会“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确山县位于河南省南部,气候温润,四季分明,年平均气温15.1℃。”比起酷寒的北方,马尚德的故乡温暖、宜居,让人不由想起“稼穑父母春播秋藏”,也想起“恩爱夫妻男耕女织”。马尚德童年时候一定吃过确山凉粉,那是一千年前就有的民间小吃。他也一定挤在热闹的人群里,踮脚看过从北宋流传下来的“确山打铁花”。“确山铁花动驿城,千年绝技露芳容。火树银花惊天地,疑是银河炸苍穹”。铁花飞溅,流星如瀑,那是刻在中原少年记忆中古典的绚烂,是故乡赋予他的浪漫和诗情。

然而他生在了兵荒马乱的年代。无太平则无安生,如同注定,马家每个人的命运都被卷进时代的轮毂。

1931年9月18日,枪声骤然响起。哒哒马蹄漂洋过海,华夏大地听到古怪的狞笑。

很快,狼子野心的狂风如长柄军刀,在东北刮出军国主义的咆哮。1931年12月,在磐石建立了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东北第一支抗日武装——磐石赤色游击队。1932年11月,已有5年党龄、领导过确山农民暴动、刘店秋收起义、为革命先后5次入狱的马尚德,来到磐石,改名换姓,代理政委职务,并创建了红石砬子抗日游击根据地。磐石莲花山立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杨靖宇砥名地”六个大字。从此,人间再无马尚德,硝烟岁月里只有戎马男儿杨靖宇。

河南确山,是马尚德的故乡,是他曾经“老吾老、幼吾幼”的家园。而磐石,则是“杨靖宇”三个字的诞生地,是这个名字的故乡。在这里,一位英雄与一个伟大的名字相遇了。《孟子》说大美:“美而有光辉之谓大。”世间有些相遇注定美到“雄浑千古”,而这种相遇不在别处,就发生在九十余年前我的故乡。

杨靖宇写过很多诗,朴素、真挚。“世上岁月短,囹圄日夜长。民族多少事,志士急断肠。”我尤其喜欢这一首。区区20字,让我看到近代中国最早觉醒的灵魂,新文化运动造就的一代新人。他们深知生命宝贵,却甘愿“向死而生”。他们在战火纷飞的中国或许没有机会日夕相遇,并肩战斗,可他们依旧不约而同:情愿为国而“殉”,为义而“殉”。

这些人在我的故乡,有个平凡却光荣的名字:抗联战士。这些人如果有来世,能“驱马复归来”,能“痛饮庆功酒”,一定会把经历过的往事,“都付笑谈中”——

“五十多天,没吃过一粒粮食。”

“足足一百天,没见一丝油星、一颗盐粒儿。”

“伤口烂了,身边儿除了风就是雪,咋办?拧开子弹,用火药消炎!”

那些“如二胡上的急弦”般的生死攸关,那些伴随着“朔风怒吼,大雪飞扬,征马踯躅”的日复一日的艰难。

1940年2月23日,一颗子弹划过枪膛,擦燃的火星即生即灭。瞬息间,子弹已经飞过白桦树的枝杈,飞过鹊鸟的巢穴,飞过中华民族5000年的生生不息,飞过华夏大地那时的山河破碎。随着扳机扣下,随着枪声炸响,英雄的誓言再次响彻山间林海:誓与吾土吾国共存亡!

山河同寂。那一刻,肉身倒下,灵魂升腾,被故乡赋予诗情的少年马尚德,会不会也读过苏轼那句“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教书先生会不会一字一句用现代汉语解释过:回望故乡,只见江水渐渐远去成蜿蜒的细线;而前行的路却长天大地,宽广浩瀚。人生在世,为了追求真理,有时必须离乡背井,定若磐石。

马尚德没有回头,杨靖宇也没有回头。即便料想过母亲张君、妻子郭莲的境遇,料想过她们对自己杳无音信的恨怨,仍然日夜战斗在东北的密林、峭壁、暴雪和酷寒。

对故乡的念,欠亲人的泪,只有山知道、水知道、“怆然涕下”的东北大地知道。

在我的故乡,英雄不是“从天而降的超凡绝世的不可见者”,当我在他们战斗过的地方,眺望他们眺望过的天空,跋涉他们跋涉过的密林,嚼一颗青绿色的橡子再因为苦涩赶紧吐掉,端详他们的笔迹、用具、穿破的靰鞡、旧衣裳,我隐约明白,他们是被“一根划破黑暗的闪电”抓住的人,那道名为信念的闪电,止血、止痛、可充饥、可耐寒,可以让血肉之躯迎向尖刀子弹,还面带微笑、大张双臂、敞开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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