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盘山路时，我感觉这方向盘握着的不是路，而是半世纪的念想。几十年的记者生涯，长白山的云絮落满过我的采访本，松涛的平仄漫过我的录音笔，可真要循着大山的脉络去叩问那三条大江的源头，心脏还是像被天池的水漫过，泛着层层涟漪。
A.长白山脉
北纬42°，中国东北矗立的雄浑神奇险峻的名山，那就是巍巍长白山。长白山古称 “不咸山”，有着两千多年的历史记载。金代，长白山被封为 “兴国灵应王”“开天弘圣帝” 。清代统治者更是将其视为满族肇兴之地，那个“三仙女浴躬圆池” 的神话故事，就是皇权与神权高度统一的象征。
我喜欢爬山，曾去过黑龙江的大青山，那里曾作为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的天然屏障。抗联将士出没于茫茫林海，为取得抗日战争的胜利浴血奋战。
我曾经去过辽宁的凤凰山，那里巨崖阔石，青苔如墨，被誉为历险名山，从观音洞旁双龙背，到老牛背、百步紧、三云台、天下绝、老虎口，步步涉险，步步惊魂。凤凰山被誉为“国门名山”， 明长城辽东段经过这里蜿蜒东去，作为东方丝绸之路，前往日本、朝鲜驿道的必经地，雄踞要隘，大有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
长春家门口的莲花山更是我频繁的出入之地，这座历史悠久的山峰，见证了清朝多位皇帝的东巡之旅，以及拉弓射箭的狩猎活动，柳条边至今还有遗址留存。同时，这里还流传着康熙劝农、光绪赐孝等众多历史典故。
东北的山，一座座高昂着头，敦实而厚重。
嘘，小点声，长白山正在睡觉（她是一座休眠火山）。那火山的余温还藏在岩层里，春天时漫山的金达莱是她的胭脂，秋日里层林尽染是她的华服，冬日里从地表冒出腾腾热气，是她悠然的呼吸。
长白山天池，是中国最大的火山口湖。
天池之水，飞流而下，由火山口积水成湖，悬于巍峨之巅的天池，水面海拔高度为2189.1米，最深处373米，因此得名“天池”。
天池是中国和朝鲜的界湖。
每年11月末开始冰封，来年6月才逐渐解冻，每年冰封期近7个月。此间登顶有时云雾缭绕，有时雨雪掩藏，能否露出真容，还要看你的运气。她的表面是冷酷的，但内心是炽热的。一边寒冷得让人穿上羽绒衣，一边可以在温泉水中煮熟鸡蛋。这种冰与火的交融，让每一个光顾的人都惊叹不已。并且那温泉煮蛋的味道独特，上山时我们品尝了，下山又忍不住再来一份，现在回味还直吧嗒嘴呢。
我曾多次奔向长白山，然而，长白山像18岁的妙龄少女，常变常新，总是犹如初见。
走高速路，4个小时便从长春抵达长白山脚下的二道白河，此时的林海已经顺着山势漫成绿的潮汐，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尤其那长白山独有的美人松，伸出手臂欢迎着我们，那云朵不是在天上，而是在高大的树冠中缓缓地穿行，微风把松针的清香揉碎了撒下来。美人松公园，美人松湖，美人松雕塑园，美人松路，美人松广场，单是美人松这名字、这阵容，就令人醉了。
那棵笔直擎天的美人松王，已经400岁左右，这里人们将她保护得那么好，她350岁的时候我与她合过影，过了50年，我又与她合影，让我怎能不百感交集？！
B.北坡72拐
我们的第一个打卡地，从北坡登顶长白山。
北坡的路很陡，从前是碎石路，无论是爬山还是驾车，相当艰难。有一年跟随申奥摩托车队上山，回到驻地腿都蹲不下了，造成“如厕难”。
长白山从低海拔到高海拔、从温带气候到极地气候，自下而上依次呈现四个植物垂直分布带：针阔混交林景观带、针叶林带、岳桦林带和高山苔原带。气候多变，常常出现山下晴着，山顶上又冰又雪，所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所以到山顶能否一睹天池的风采，还要看运气。
如今盘山路都是柏油路面了。远远望去，像曲别针一样别在山腰，令人叹为观止。旅游巴士在山坡上颠簸，曲曲折折72拐，像在浪尖上摇。
车到终点，距离山顶，还有一段陡坡，只能徒步，石阶一级级，又陡又窄，爬过最后一段陡坡时，腿肚子转筋，喘得像拉磨的驴。
忽然一阵风来，吹散了崖边的云，天池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那蓝太直白了，太热烈了，直愣愣地铺展开，像把天空揉碎了沉在水里，又掺了点绿，亿万年火山喷发的余烬，竟凝出这样一块温润的玉，像镜子一样，倒映着四周的山峰，峰影在水的边缘晃动，像对池水悄悄地耳语着，是含情脉脉地说着情话，还是悄没声息地道着亘古的秘密？
数一数，周围16座山峰，像初绽的睡莲花瓣，小心翼翼地将这汪水捧在手心，像被雾霭浸软的水墨画，雄奇里藏着三分柔情七分侠骨。云雾来时峰影便淡在纱幔里，去时那抹蓝便泼泼洒洒地铺开来，深的像夜空，浅的像初春的湖。
风掠过火山岩的肌理，起伏的山脊里似乎都藏着江河的密码。那汪被苍穹吻过的碧水，静得能听见云影碎裂的声音——我曾无数次描摹她的壮阔，直到这次才惊觉，为什么所有关于源头的传说，都带着这样近乎神迹的澄澈。
最动人的，是源头的沉默。不像下游的江河，带着奔涌的喧嚣和负载的泥沙，这里的水是“初生”的——它还没见过城市的灯火，没听过船笛的长鸣，甚至没沾染过一粒尘埃。
当地的朋友指着西北角：“看，那道豁口，松花江就从那儿跳下去。跌落成长白瀑布，向山下冲去，成为二道白河，二道白河就是松花江的正源。”
宁静的极致，是力量的积蓄，天池里的水那么安静，带着雪山的清冽和地心的呼吸，流淌了1250米后，突然遇到悬崖，横空立起的水面顿时汇成激情的网，从乘槎河的豁口跌落，就像脱离母腹的新生婴儿，先是化作一道银链，在山谷间摔碎成万千珠玉，成为长白山北坡的标志性景观，落差68米的长白山瀑布。她是全球罕见的四季不冻火山湖瀑布，银链似的在那些圆润的巨石上跳跃着，欢叫着，蹬着脚，向山下冲去。然后隐入密林，变成溪流。你很难想象，眼前掬起的一捧捧清泉，流下去会成为滋养半个东北的江河。
松花江的名字源于满语“松阿里乌拉”，意为天河。长白山天池供给松花江39%的水量。其在长白山有两个源头，南源为头道（松花）江，源于长白山西南侧的望天鹅峰北麓，汇集了长白山西坡的各条支流，为次源；北源为二道（松花）江，源于长白山天池北侧出水口，汇集了长白山北坡的各个支流，为正源。头道松花江与二道松花江在靖宇县两江口汇合，正式定名松花江。
这条“天河”全长1927公里，她串联起吉林省境内80%的河湖系统，全流域涉及吉、辽、黑和内蒙古四省区，是吉林乃至整个东北地区的母亲河。流域内盛产水稻、大豆、玉米，在保障国家粮食安全中占据重要地位。那首东北抗战歌曲就源于松花江：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用手掌捧起凉飕飕的水流，仿佛摸到了江河初生时的心跳。这就是滋养了东北千里沃野的清波，起点是这样沉静的蓝，像长白山敞开的胸怀。
C.西坡七月残雪
次日，我们来到第二个打卡地——西坡，西坡的雪是七月的惊喜。
西坡登山是一场鏖战，1442级陡峭的台阶，吓退了不少来客。
向导问：上吗？
我们答：当然，必须上，越是艰险越向前嘛。
当年西坡没有路，我们爬过；后来有了一条路，我们也爬过；这次来竟然有两条栈道。一条木栈道，一条石阶栈道。
山下郁郁葱葱，越向上树木越少，后来变成高山苔原带，漫山遍野的白色杜鹃，最神奇的是山上有很多残雪，那杜鹃花不惧严寒，开得清雅悠然，让人们不能不驻足观赏拍摄。
爬到半山腰，我们已经汗流浃背，栈道旁的残雪多起来，踩上去咯吱响。石阶那侧的栈道竟然被雪全覆盖了，那雪有几米厚，我们大为惊讶，尤其当我发现下面竟然有挥着锹镐清雪的工作人员，禁不住惊叫起来。雪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碎银。太美了，太意外了，我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在清雪人员垒砌的大雪垛上，抱起一个大雪块，凉丝丝的寒气顺着指缝钻入，一股清冽的味道扑面而来。
同伴也跑过来，举起大雪块像大力神一般地留影，这毕竟是酷暑下的雪呀。
“七月雪，是山神给你的哈达。”向导笑着说，长白山把我们当作最尊贵的客人，才给我们这诗意的待遇。
人一兴奋，就忘记了疲惫，不知不觉间登上天池，竟然没觉得怎样累。
天池还是那么静谧，还是那片深沉的蓝，岸边的残雪像点缀在玉盘上的银白图案。
向导指着天池对面：那边就是朝鲜，“图们江就是从那片雪崖下渗出去的”。
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我望了又望，蓝还是那抹蓝，却添了点清冷，那是图们江的根。
图们江发源于长白山脉主峰东麓，流经中朝边界，向东北又折向东南，其干流全长525公里。在中国境内江水由南向北流经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和龙市、龙井市、图们市、珲春市四市。在珲春市敬信镇防川中俄“土”字界碑出境，最终在俄朝边界处注入日本海。
珲春地处中俄朝三国交界，这是吉林省距大海最近的一座城市，以独特的“一眼望三国”景观闻名于世。
然而，这里也有隐痛，我们只能望洋兴叹。图们江出海口本是中国领土，1858年到1860年，在沙皇俄国武力威胁下，通过《瑷珲条约》《北京条约》，使图们江口沿海地区划归俄国，中国失去了出海权。中国地图形似雄鸡，中俄朝三国交界处的珲春在雄鸡的咽喉部位，喉结是个叫“防川”的港口，从防川沿图们江到日本海出海口有十余公里的“气管”和“食道”，卡在这条气管和食道上的是一块硬骨头，叫“俄朝铁路桥”，该桥有8个桥墩，从桥的高度上导致无法通过大船。
这里还是中国野生东北虎和东北豹的集中分布区。2021年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正式挂牌，我曾经来此采访报道，这里是中俄边境人不能随意越境，可东北虎豹可以作为使者，大摇大摆地自由往来。经过多年试点建设，东北虎豹种群数量大幅增长，目前东北虎数量70只左右，东北豹数量80只左右。
图们江，千百年来它澎湃流淌、润泽百姓，曾经孕育过早期人类文明，也承载过东北亚“海上丝绸之路”经济和文化的密切交流，见证了当地的发展变迁。
D.南坡雨雾弥漫
三天登上长白山的三个坡，这真的是近乎疯狂的旋风行动。
南坡的雨是缠绵的絮语。乘车上行时，无限多的弯。问司机师傅，北坡是72拐，咱这南坡得上百拐吧？他答：北坡上山是10公里，南坡是 30公里，到底多少拐没数过，肯定比北坡多很多啊！
最令人担心的是，老天忽然变了脸，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据说天气不佳，景点可能会关闭。司机也透露，天池的天气变化莫测，几分钟一个样。盘山路很陡，五步之外不辨人马。车若在半路搁浅，可就糟糕透了。
幸运的是车一直开到山顶，我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打开车门，一股寒风袭来，浑身打颤，仿佛跳进云里雾中。下车的地方距离观景台仅仅300多米，可这么短的距离却像一道鸿沟，因为大风裹着大雨涌过来了，我们被打得睁不开眼睛。急忙费劲地穿上自带的雨衣，身体一下透心地凉，又匆忙租了棉大衣，这才喘过气来。
游客都涌到服务大厅，等待雨小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的等待是有限的，看看雾气很浓重，一会儿也晴不了，索性冒雨去观景台。
这时，雾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天池完全隐在白茫茫里，像被收进了云的口袋。忽然，雾散了个小缝儿，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角蓝，像打翻的墨里滴了滴蓝颜料，转瞬又被雾遮了。
雨打在脸上，凉津津的，我却觉得一种亲肤的快感——这朦胧里藏着的，不正是山的温柔吗？知道我们来，特意留了点念想。能见度不足10米，雨衣被风吹得猎猎响。
“鸭绿江就从那片雾里钻出去。”向导的声音夹着雨声，竟有了一种神秘的韵律。
我说，这是鸭绿江在害羞呢。望着那片朦胧的蓝，心里暖烘烘的——原来山水也有含蓄的模样，像女孩藏在眼角的娇羞。
人们都被这份纯粹的宁静打动了，忘却了尘世的纷扰，有的在界碑前留影，有的在“天池”的碑刻前摆POSE，有的在一块福石前合掌祈祷……
长白山的秘密，藏在海拔2700多米的呼吸里。我们一直认为三江之源一定有碑刻等标志物，可到了这最后的南坡，仍然没有找到“三江之源”的石碑，也许压根就没有标志物，只有苔原在砾石间蔓延，像大地裸露的毛细血管。
下山时，鸭绿江大峡谷令人震撼，火山喷发时形成的巨大断裂地沟，经过无数年代的雨水冲刷、切割、侵蚀和表面风化而演变生成奇特的自然景观。谷内涧流轰鸣，草木繁盛，两岸绝壁如削，怪石林立，百态千姿，气势恢宏。
鸭绿江先向南经长白朝鲜族自治县后转向西北，再经临江市转向西南干流，流经吉林和辽宁两省，总长795公里，最终在辽宁丹东入海，在吉林省部分为575公里。每当谈到鸭绿江，我的耳畔总会响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战歌，多少英雄儿女为保家卫国，从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浴血奋战，献出年轻的生命。这是一条英雄的江。
E.尾声
三天里，三回登顶，天池现出三种风采。晴朗时见她的壮阔，她是慷慨的长者，把松花江的源头指给我看；覆雪时见她的清冽，她是洁净的少女，让我窥见图们江最初的模样；雨雾中见她的神秘，她是神秘的智者，在峡谷中悄悄地泄露了鸭绿江的踪迹。
当我在地图上把三江之源连成片，忽然懂了“乳汁”二字的分量——那些灌溉良田的清波，滋养生命的甘泉，原是长白山把自己的血肉，化作了江河的脉搏。看着地图上那三条蜿蜒的蓝线从一点散开，突然红了眼眶。
50年了，我总说长白山的清风明月融入了我的精神。直到这次探源才明白，不是融入，是我们本就长在她的脉络里。松花江的浪里有我写过的渔火，图们江的岸畔有我采访过的哨所，鸭绿江的涛声里，藏着无数像我一样的儿女，在她的滋养下长大。
下山时，雨停了。林海深处升起一道彩虹，一头连着峰峦，一头扎进河谷。我知道，这不是结束，我们对母亲的懂得，才刚刚启程——三条江河从这里奔向远方，作为长白山的儿女，这份自豪，就像天池的水，深不见底，却亮堂堂的，能照见一方儿女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