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遗韵
1000多年前,“花间词人”温庭筠,目送着与他相交甚笃的异国王子离去的身影,折柳之情愈泛愈滥,一时间心潮激荡,挥笔写下《送渤海王子归本国》:
“疆理虽重海,车书本一家。
盛勋归旧国,佳句在中华。
定界分秋涨,开帆到曙霞。
九门风月好,回首是天涯。”
早在唐中宗神龙元年(705),渤海高王大祚荣便派遣其子大门艺入唐都为质子。自此以后,历代渤海王遣子入唐侍卫遂成制度。可惜的是,本诗中那位文学素养极高的渤海国大氏王子之名,与他回国后的故事,均散佚在了历史的天空。唯留下了渤海与大唐“车同轨,书同文”的亲密契合,以及诗句里惺惺相惜的友情,如浮云悠悠,在千年来无数人的心间,短暂停驻,又倏尔飘游。
往事越千年。2025年,我们行走在吉线G331的道路上,足下的土地正是昔日渤海国的所在地。从2015年第一次近观位于黑龙江省宁安的上京龙泉府遗迹,到10年后的今天,途经吉林和龙与珲春,在春雪与夏风的交织中,我竟不知不觉间靠近了这个消失千年的古国。
隐约还记得天阴雨湿之时,上京龙泉府内八宝琉璃井里冷眼越千年的井水;也未忘白雪掩埋的中京古城浩浩荡荡的寂寥与建筑础石。好在,这一路,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渤海国元素,它的形象似乎从先前的支离破碎、漶漫不清,后来竟能逐渐聚于一点,初具规模起来。
渤海国的故事,并不仅仅是史书里寥寥数语,与眼前凋落的遗迹——
在和龙渤海中京考古遗址公园,我见到了1980年发现的贞孝公主墓壁画图片。壁画里的人物富足且静谧,不论是仗剑、执挝、佩内弓的武士,怀抱包袱的内侍,还是手持乐器的乐伎,均为粉面朱唇、细眉小口,面容丰腴饱满,气度娴雅舒展,襦裙轻展如流云漫卷,广袖翻飞似春风拂柳。
那气韵之生动,自带一种盛唐散发出的雍容气象,似是绵密馥郁到化不开,让人忍不住想要轻拨历史的帘幕……
渤海故都
斗转星移,千年沉淀。
2025年仲夏,在一缕缕海风氤氲的咸湿气息中,吉林省最东端的珲春市区西侧,一处汉阙与鸱尾建筑相映成趣,仿唐制的古建筑群,正煌煌矗立。这便是边境城市吉林珲春的首个文旅综合体、网红新地标——渤海古镇。
从曾经的“渤海故城”,到如今的“渤海古镇”,小城背后涌动的是风脉千年的渤海气韵。
真实的渤海国,雄踞东北,存续229年,近邻赞其“比德君子,皎然不疑”,大唐王朝更誉称“海东盛国”。在古老神州先后涌现的诸多周边政权中,渤海国犹如一颗耀眼的星辰,划过一道壮丽的轨迹,似乎还没有其他任何一个能像渤海国这样,获得过如此高的评价。
位于珲春市东7.5千米处的八连城,地处图们江下游冲积而成的珲春盆地,不仅土地肥沃、适宜农耕,更因靠近日本海而拥有得天独厚的交通条件。回溯历史,这片土地的辉煌在8世纪达到顶峰——785年,以文治著称的渤海国第三代君主大钦茂,力排众议,将国都迁入东京龙原府(即今吉林珲春一带)。至此,图们江三角洲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发展步入巅峰,也令这片土地在东北亚历史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倘若我们将目光回望千年,会发现渤海国时期的东京龙原府,不光近海,也临海,是东北亚著名的商埠和重要港口,八连城还是当时的亚洲大都市。
那时的渤海人意气风发,在与周邻的交往中尽显从容。他们劈波斩浪,开辟了穿梭于日本海的“日本道”——这条航线从渤海东京龙原府(今吉林珲春)启程,至盐州(今俄罗斯克拉斯基诺)港扬帆,横渡沧海后抵达日本太宰府(今九州福冈)及沿岸诸港。龙原府便是这海上贸易的物资聚散中枢,尽收海上渔利。今敦化与珲春等地出土的鱼钩、鱼叉、陶网坠等渔具,默默诉说着渤海国渔业曾经的兴旺。
“地虽海曲,常习华风”。钦慕唐风的渤海人,除了钟爱大唐的名贵丝织品,更仰慕大唐的文化。如上文所提的渤海国王子,亦有勤思苦学儒家经典、知礼明学的渤海才俊。他们与唐人一样使用汉字,在珲春马滴达出土的文字砖上,“斤”“两”等字以草书挥就,灵动洒脱。同一时期的大唐是诗歌的盛世,而作为超级“迷弟”的渤海国怎能不效仿大唐的文人学士。渤海文人研读儒学,熟读《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人文造诣深受唐诗浸润,作品堪与大唐诗人之作相媲美。
渤海国的一位诗人杨泰师在《夜听捣衣》中写道:“霜天月照夜河明,客子思归别有情。”他们扎根唐诗的意象宝库与抒情范式,又以直率笔触和边陲视角拓展了羁旅诗的维度。如果说李白的霜月是“无我之境”(王国维语),那么杨泰师则更重“有我之境”。尽管渤海时期留存的诗歌仅9首,却在盛唐星空下熠熠生辉,尽显渤海诗人的卓然诗艺。
彼时的东京龙原府,在大钦茂的治下,文治武功日盛,成为渤海国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中心,将图们江三角洲的历史推向辉煌顶峰,“海东盛国”的美誉由此远播。
兴旺谁人定,盛衰岂无凭?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793年,大钦茂病逝于东京龙原府,次年,王室迁往上京龙泉府。这座承载着千年商埠繁华与渤海故都记忆的城郭,就此悄悄掩埋了它的渤海岁月。
926年,契丹大军灭掉了延续15世、存在200余年的渤海国。古籍上记载,契丹“得地五千里,兵数十万”。为使渤海人忘却故土,还将都城建筑尽付一炬。渤海国的昔日繁华,终在历史沧桑中烟消云散,雨打风吹去。
古城新梦
建筑大概是历史造的梦。梦醒了,便忍不住想要重温旧梦。
目睹断壁残垣的遗迹后,我常常心生遗憾:一面苦思冥想它盛时的模样,一面又暗自嗟叹,哪怕是复原之后,我亦不能移步其间、可感可触……
渤海国深慕唐风,仿照唐朝长安城的形制布局,史书上一句“大抵宪象中国制度”,便为后世勾勒出了渤海古国的基本轮廓。
恐怕渤海国也料想不到吧?千年之后,在昔日的东京龙原府、如今的珲春,一座耗时两年打造的渤海古镇,至此让“传说”有了形状,也让渤海的历史寻到了一片真实可栖的梦。
华灯初上,漫步在渤海古镇里,感受飞檐如翼、朱甍碧瓦,恢宏大气的建筑风格、古朴雍容的建筑式样、壮观典雅的气派,每一项皆彰显着渤海国鼎盛时期的气度与风度。渤海国的诗词文化、建筑艺术等元素,都被巧妙融入游乐体验等场景之中,抬眼是唐风古韵,低眉见文脉流转。古镇的山水礼门处,展现了中国古代建筑的独特魅力以及渤海国与中原文化的交融;更有身着唐服的古风男子、女子言笑晏晏,俄罗斯游客举杯畅饮,恍若“开六道通四方”的盛况穿越千年重现,恰似一不小心闯入了《韩熙载夜宴图》的画卷之中。
尽管渤海古镇的建筑为仿制而成,内核里却深藏着沉甸甸的真意。目前已发现的渤海佛教珍贵文物——从庄严的舍利函、古朴的石灯幢,到巍峨的佛塔、栩栩如生的各类佛像,乃至精致的香炉仿制品,竟都一一呈现。漫步其间,俯仰皆是文化印记,曾经藏于博物馆的静态展陈,如今化作古镇里触手可及的温度,让人一时分不清是跌进了千年前的梦里,还是梦里绽放了渤海的花。
戴上耳机,随手点开B站一段视频,古谱演绎的渤海国乐音缓缓流淌,与眼前演员们的舞蹈交相辉映,感动蓦地涌入心间。史书记载,740年,渤海使者己珍蒙出使日本时,曾在日本皇宫奏响渤海乐。自此,这带着鲜明民族印记的旋律传入东瀛,备受喜爱,当年的那场广受好评的渤海乐曲,是否正是我耳畔的这一曲?
时光知道,但时光习惯沉默。
此时夜色如水,乐音缥缈间,渤海古镇里蜿蜒的河道长廊,搭配山水、桥梁等景观,与朦胧的灯笼相映生辉。广场中央脱口秀舞台上的灯光,映射于夜空中,闪烁出长短不一、深深浅浅的光,月亮则在一旁浅笑不语。
那一年,大唐诗人李白抬头望月,留下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千古喟叹。
那一年,渤海诗人王孝廉于异乡望月兴叹,写下了“寂寂朱明夜,团团白月轮。几山明影彻,万象水天新”的天涯此辰。
忽然,铁水如流星般划过夜空,瞬间绽放成一树树火树银花。人头攒动的渤海古镇内,仿佛重现了千年前的渤海国夜景,人群里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叹!
人生代代,岁月有情。此刻,不是千年前寂静的月夜,而是喧闹繁华的一派人间乐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李白见过,王孝廉见过,我们也见过。
对很多人来说,渤海国可能是G331沿线上一个神秘浪漫的文化符号,渤海古镇更是将这份神秘,融进了文旅融合新体验、鲜活热烈的当下。
正是,曾赏寂寥,也看繁华,古人今人若流水。而渤海古镇,便是那渡口与舟楫,让现代人这奔涌不息的情感长河,在历史的此岸与现实的彼岸间,激荡出回响千年的共鸣。或许,这便是渤海古镇的现实意义,也是渤海国留给今人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