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渐深,渐圆的皎月一点点爬过窗棂,把一片清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广袤的田野上,不远处农庄的尖顶覆盖着银纱,空气浸着月光的柔润。刹那间,时光也仿若被皎洁月色牵引,轻轻飞离斗室,回到了2017年的秋天。
我与陆衡结识,是早在2015年秋天。这位学者型书法家历任古吴轩出版社副总编辑、江苏省国画院院长助理等职,又有国家一级美术师、东南大学教授等职衔在身,更是对林散之与傅抱石艺术研究方面见解独到。早在此前,我已对陆先生的作品格外仰慕喜爱,曾多次与吉林书画界人士品研其入选首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的佳作,每得妙悟,俱喜不自胜。对他编纂的荣获中国图书奖的《林散之书法集》也反复研读。然而,这次会面,仍让我顿生“近林方觉深”的感触。
也是在此次会晤间,我得知陆衡任职的江苏省国画院首任院长正是画坛巨匠傅抱石先生。而我与陆衡同样对傅抱石那段遍历东北山河,尤其在吉林松花江畔、丰满电厂、长白山写生作画的往事心醉不已。就在那一瞬间,一颗带温的种子在我心底萌芽。我迫切期盼,能与这位知己一道重走那段承载艺术初心的旅程。令我欣喜的是,这份期盼,终在两年后的2017年秋天圆满。
2017年的中秋,全无萧瑟寒凉之感。澄澈晴空下,长白山的枫叶燃作赤焰,松花江两岸金色稻浪翻涌。应我之邀,陆衡与我一同踏上了追寻傅抱石足迹的采风之旅。在北国江城吉林,我们同立松花江畔,看江水如蓝色绸带蜿蜒北去,听浪花拍岸发出千年低语;探访毓文中学旧址与乌拉古街,指尖拂过斑驳砖瓦,如同触摸历史留下的肌理;在北大湖滑雪场饱览层林尽染的景致;一次次与本地艺术家欢言畅谈、笔墨传情间,回响的尽是文化共鸣与交融。
长白山与松花湖畅游,成了旅程中最浓墨重彩的记忆。
乘艇离岸,万里碧空如巨穹寥廓,秋风拂过湖面,卷起细碎银浪,远处的丰满大坝如巨龙横卧,将松花江的灵动化作一湖碧蓝。湖心岛上林木葱茏,偶有山雀掠过枝头,鸣声清脆划破天际。船行至五虎岛附近,暮色恰好掩过山影,不远处几叶渔舟披着晚霞归来,橹声欸乃,惊起水鸟翩飞。
在松花江源头长白山天池,我们久久伫立,目光似穿越半个多世纪的时空,望见了1961年傅抱石等名家在此支起画架、落笔挥毫的身影。情难自禁中,陆衡提笔蘸墨,写下“兹游奇绝冠平生,抱石当年载酒行”的诗句。笔墨流转间,对先辈的敬慕追思和对眼前壮观山河的赞叹喷涌而出。
最难忘的,当属天池的中秋之夜。夜幕轻垂,一轮明月从山巅高高升起,清辉如练洒在天池平静的水面,波光与山影交融,把一幅天工造化的水墨长卷展现在我们面前。陆衡诗兴大发,提笔写下:“世说江南秋月好,我邀秋月到天池。心肝水月皆冰雪,一样婵娟共此时。”江南的温柔月色与北国的壮阔风光,在诗句中跨越山海相拥。那一刻,无需多言,天涯共月的深情,已在天地间流转。
那场秋色中的趣事,为这段文化之旅添了许多灵动韵味。赴长白山途中在敦化歇脚时,见市民身着短衣短裙,步履轻快;登至山顶,却需裹紧冬衣踏雪而行,寒风刺骨。陆衡先生见状即兴赋诗:“才见城中罗袖薄,便登长白雪山行。”寥寥十四字,将一日历四季的奇景刻画得妙趣横生。回到吉林市后,在乌拉古街,众人闲谈间望见窗外松花江水西流,陆衡先生忆起苏轼“门前流水尚能西”的豁达,随即泼墨写下“自信此身能再少,松花江水复西行”,尽显历经岁月沉淀的乐观与豪情。在吉林市博物馆,面对那块重达1770公斤的“天外来客”,他轻叩石身,吟出“试问囫囵天外客,是非天外亦安平”的追问,将对天地宇宙的思索凝于笔端。此次吉林行,陆衡作诗十余首,每一首都率意洒脱不失凝重典雅,将江南的灵动与东北的豪迈完美交融。
即将辞别吉林返回苏州前,他特意铺纸研墨,书写了江城人耳熟能详的《松花江放船歌》。笔墨随诗句流转,“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生……”诗句在宣纸上渐次铺展,有对这段旅程的不舍,更藏着对松花江、对吉林江城的眷恋,成为这段文化之旅的珍贵见证。
又是秋,月光依旧如七年前那般皎洁。抬头仰望时忽然懂得,吉林松花江的月亮、松花湖的月亮,还有长白山天池的月亮与苏州太湖上的月亮,原是同一轮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份藏在月光里的情谊与热爱,终将在岁月中永远温暖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