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十二道沟关隘,正是秋日,走的是331国道。
331国道像一条五彩锦带,系在长白山巨人的腰际。在国道上盘旋的汽车如一枚小心翼翼的棋子,挪移在长白山巨大的棋盘里。路左侧,石壁陡立,秋日的林木燃烧着最浓丽的色彩;路右侧,深涧数丈,鸭绿江水在谷底时而叮咚奏乐、时而怒吼咆哮、时而低回沉郁。这条路,是现代文明伸向古老边陲的唯一线路和密钥,它提醒着我与那段历史之间,隔着一段无形又深阔的跨度。
必须步行,才能到达目的地。走进沟内,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堆叠不知几层。踩上去,软软的;陷下去,发出窸窣如蚕食桑叶般的碎响。相比车轮碾过沥青的声音,这声音更让人沉静,仿佛一步便踏回了千年。此行的终点,就是那座沉默千载的关隘——十二道沟关隘,位于长白县十二道沟镇十二道湾村东约3华里,东山岗顶北端。其实,它属于一个更为遥远的名字——高句丽。那是一个曾与中原王朝时战时和,最终臣服大唐雄风的地方民族政权,眼前这片寂静的山岗,即是它当年伸向东北的一条坚韧的触须。
岗顶呈马鞍形,大致南北伸延,南边一直到鸭绿江边。而江边,石砬子挺直如犬牙,生生截断了沿江而行的去路。过去,因江边砬子陡直,行人无法通过,只好翻越山岗行走。古代的旅人、商队、军队行至此处,面对这江水的阻隔与绝壁的拦截,只能是翻越这道山岗。自从修了沿江公路之后,人们才顺沿江公路通行。这天成地造的地势本身就是一道关隘,而高句丽的筑城者,以其冷峻的眼光,将第二道关隘精准地设置在岗顶上。
我站立的地方,正是这“马鞍”的凹陷处,是关隘的核心。岗的东西两面山坡骤陡,上山十分困难。而北端与中部,两座灰黑色的石砬子高高耸立,如两位披甲的神将,默然对峙,拱卫着中间低凹处的十二道沟关隘。这里有一道从十二道湾至西岗的人行道,可到达长白至临江的公路。秋风掠过此处,显得尤为激荡,吹得人衣袂翻飞,吹得岗上的白桦哗哗作响。白桦树纤秀的树干,白得耀眼,上面横生的疤痕像眼睛一样,静静地见证着千年的兴废。它们或许见过高句丽的戍卒,或许见过渤海国的巡兵,岁岁凋零的叶子上写满了这关隘的沧桑。
探寻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处残存的石墙前。我们已不能称其为墙,因为这里只是一堆乱石的聚合,勉强能看出一段砌基像一具巨兽颓散的骨骸。石块巨大而古朴,覆满近乎墨色的苔藓。这便是“1999年2月26日由吉林省人民政府公布为吉林省文物保护单位”的核心。长白县文物局的考古结论是:关隘由墙、壕和土丘组成。墙用土石混筑,底宽8.7米、上宽5米、高1—1.7米。壕在墙的下面,壕底宽3米、上宽4.5米、深0.4米。土丘在墙东20米处,平面椭圆形,南北长18米、东西宽11米、高2.4米。关隘总长约30米,中部偏南处有一豁口,宽6米,似关卡,让人真切体会“控扼”二字的千钧之力。十二道沟关隘地势险要,居高临下,是控扼鸭绿江沿岸通道的军事设施,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那条走上山岗的必经之路完全暴露在其俯瞰之下,任何试图通过的人马都无所遁形。
我蹲下身,拂去一块巨石上的浮土与落叶,触到的是粗糙的石面。当指尖按在这冰凉的巨石上,那些考古结论忽然间有了血气与温度。十二道沟关隘,与集安市七个顶子关隘有类似之处,可能是高句丽时期的遗迹。我仿佛看见,在同样一个秋风轻拂的黄昏,一个高句丽哨兵靠在这块石头上,望着南飞的大雁,心里计算着故乡作物成熟的时节。他或许会低声哼唱一首不成调的乡谣,那声音刚一出口,便被这隘口的浩荡长风吹散,落入无边的暮色与江声里,再也寻不见。他,以及无数个像他一样的无名兵士,他们的期盼、恐惧与最终归于尘土的命运,都一丝丝地渗进了这石头的肌理之中。历史书写的,是王朝的兴替;考古学家丈量的,是防御的体系,唯有这依托天险、沉默如谜的石头,承载了历史长河里无数个人的悲欢离合。
夕阳西沉,光线变得柔和,马鞍形山岗和那两座耸立的石砬子被染成一片温暖悲壮的金红。远处的山峦,层叠着融化在暮霭里。风紧了,吹得满岗的草木发出一片海潮般的呜咽,仿佛那些古老的士兵喊着集合的口号。
该回去了,重新驶上331国道,车灯划破渐浓的夜色。来时觉得险峻的路此刻竟有了一种被庇护的安稳。这现代的通路与那古老的关隘,一端连接着烟火人间,一端连接荒寂往事,在苍茫的秋色里,竟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暮色四合,十二道沟关隘已然成为一个巨大的、深沉的剪影,在历史的天空下大开大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