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积满白雪的山上下来时,一层炊烟正涌动在半山腰上,被夕阳染成淡淡的胭脂红,炊烟之下是黑色屋顶和高挺的白杨。
脚一踏进去,烟雾就汹涌地波动,仿若受惊的马群。
山脚还有一层淡青色炊烟,薄薄的一层,没过脚踝。再看那些人家,隐现在两层炊烟之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了。
狗吠、鸡啼都十分模糊,如在遥远的天边。
炊烟是有魔力的。
这些炊烟来自房侧形状怪异的烟囱。烟囱有的直一点,有的弯一点,有的还带着树疤、树节,稳稳地,从容不迫地把炊烟送到高处。
炊烟的一头连着遥不可及的天际,另一头连着热烘烘的炕头和锅灶。锅的下面,灶火正在燃烧。再老旧的房子也没关系,炊烟会让他们活泛起来。
烧火是我的活。我蹲在锅灶旁边,听大人指挥,填上一根柴,撤掉一根柴,或是都撤掉,也有连锅底的炭都清出去的时候。只有这样,白米饭才熟得刚刚好,不会结太厚的锅巴,饼也会软硬适中。这样的事做得多了,总以为自己也会了,只盼一显身手。
终于有一次,大人们都不在家,而那天是期中考试。我兴奋地把饭菜放到锅里,锅底填上不多不少的水。可是火呢,一直到最后也没有着起来。害得我费掉了一盒火柴,数个草纸本。灶王爷一直端坐在锅灶一侧的墙上,笑眯眯地看着。
最后不得不放弃吃午饭的想法,往学校跑去。坐在考卷前还在喘气,手上的灰黑把卷子弄出一条脏迹。
奶奶说,这功夫不用学,烟熏火燎就会了。
灶王爷是最喜欢烟火味儿的神仙,坐在灶头,受一家的烟火。一年到头下来,满身满脸的油灰把他变成一幅古画。直到腊月二十三他才可以放几天假,据说是回天庭去了。这一天我们家通常要做地瓜、鸡蛋挂浆,还要炸面果儿,希望灶王爷能多多美言。
这个月份似乎什么都不太一样,大人们生气、骂人的时候明显少了,仿佛一下子就学会了克制。
肉要切成一条条的,有烀在锅里的,还有吊在房巴上的。
奶奶把肉用盐腌起来,腌上一阵又放到灶火上燎,刚闻到一点肉香的时候,就燎好了,抹上厚厚的大豆酱。在我正猜测要怎样个吃法的时候,爷爷过来了,在肉条扎一个孔,穿一根不粗不细的麻绳,用长长的炉钩挑着,就送到房巴垂下的数个铁钩上去了。
这些肉不大情愿地晃了两晃,之后就一动也不动了。
一整个冬天,厨房里面的烟气、雾气日日蒸腾。天最冷的那几天烟雾也最厚最浓,进出灶房要喊一嗓子,或是咳嗽一声,要不非得和里面的人挤撞到一块儿不可。
烟雾散尽,蜡烛、油灯再燃起来,等油灯和蜡烛熄了,太阳又升起来。
鸟鸣、鸡啼,邻居、亲人的交谈声、吵闹声,人来了,人走了,人哭了,人又笑了。
隔一段时间,毛驴就被请进来,蒙着眼睛,一圈一圈地走着,磨盘上扫下黄澄澄的大米子、小米子、玉米面。
黄嫩嫩的小鸡孵好了,由母鸡咯咯地带着,满地跑,天气再暖一点,母鸡一家就住到了外边。
那些肉条一直静默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起初还有些香味,勾引得小猫时时惦记,不过它也只是坐在磨盘上眼巴巴看上一阵罢了。
我偶尔也会想起它们来,偶尔看上一眼,它们越发变得不像话,越来越干瘪。
春天来时,房门上的玻璃要提前卸掉一块,迎接燕子归来。燕子娴熟地穿过窗子,进入灶房,灵巧地穿过那些肉条,找到它们房巴上的窝。
我才会想起来什么似地看过去,早已看不出什么来了,那些肉条变得红红黑黑,和房巴上的木片一样了。
杏花开了,新酱正在杏树下的缸里发酵。奶奶在树下,手中的酱杵一上一下,鼓捣出日渐浓郁的酱香。燕子飞过去,还有不知名的什么鸟也飞过去,好听地鸣叫着,和四周山上的鸟鸣遥相呼应。
满园的杏花都开了,好像奶奶一直站在树下,站了很久。她一抬头,头发就花白了,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像杏花一样明亮,花白的头发上落了小巧的花瓣。
园中的豆角、蒜苔翠绿、娇嫩,带着露珠儿,我怀抱着它们跑回屋子。
我看到奶奶正切着一块不同寻常的东西,外面黑乎乎,可内里却是红彤彤的,清透、油亮,配上蒜苔和豆角的翠绿,满眼都是惊艳。
夹上一片放在嘴里慢慢嚼着,筋道、多汁,有淡淡酱香和烟火气。
这肉该叫什么,有一天我问奶奶,她说,是不是就叫酱腊肉呢。这回答似乎不太肯定。
为什么叫腊肉?我追问。
腊月做的呗。她答。
其实我想问的还有很多,比如,奶奶是和谁学的,为什么左邻右舍只有奶奶会做这种肉。但她已经开始一边忙着什么一边哼戏了。这些她从来不讲。
我知道为什么那味道会让人心生感动,引人怀念,因为那里面住着的是烟火,谜一样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