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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版:好作品

榴花红 杏子黄

□朱盈旭

不喜榴花好多年。

像少年时不喜欢奶奶一样。挽光溜溜发髻穿绣花鞋的奶奶,记忆中,就是一朵明灿的榴花,玲珑,小巧,却野性十足地红亮。

十一二岁的少年,五月的晚风里,屁股上晃荡着宽大的书包在石榴树下走。那一棵老石榴树,是奶奶的陪嫁。听娘说,奶奶的乳名叫石榴。可村里人都喊她“朱柳氏”,爷爷喊她“屋里人”,有时也喊“妮她娘”,我的大姑叫妮儿。村里叫妮儿的女孩子比榴花还繁密。老光阴潮湿得生了绿腻腻的苔,那挑着尾音打着旋儿的唤女声,越过篱笆墙,在开满红花朵的石榴上歇了歇脚,戴胜鸟一样娇俏地在小村的半空盘旋,到饭晌了,那是妇人们挑着嗓子悠长地唤:妮儿呀,回家吃饭……

妮儿们小喜鹊一般全扇了翅膀飞回了小巢穴,各回各妮的家,各找各妮的娘,一点儿也错不了锅台端错不了碗。

奶奶家的老石榴树,在五月,骄傲着呢!白日好阳光,绿叶密密簇簇,油光可鉴,像涂了一层绿漆。红花朵朵灼灼,像一群绿裙红袄的女孩,正闹哄哄地娇嗔,你压了我的钗环了呀,她踩了你的红鞋了哟!月光细柔覆下,榴花像按捺不住情怀的小女子,洗去一天的农桑汗珠,不知疲累地挤在一张床上,嘟着肥厚的小红唇,藏在绿帐子里说闺事,红着脸儿推推搡搡,帐想掖也掖不住,红肚兜被风撩动着,全撒在月色里了。

榴花簪着红绒花,像等待出嫁的小女子,花开得意的那几天好日子里,它的芳邻小杏子成熟了。麦黄杏,麦黄杏,麦子黄了芒,㧟篮杏子去瞧娘。豫东有风俗,好风俗,一直在好日子里走。

奶奶㧟了小竹篮子,扭着细柔的腰身在树下走,一颗一颗接着木架上爷爷丢下的杏。枝头的黄果,累累簇簇。

她捡最黄最大也一定是最软面的,在绣花的围裙上蹭了蹭,往堂弟嘴里塞。我和堂姐们站在墙根远远地望着,口舌生津。

谁知道那贫瘠年月的杏子怎么就那般多子多孙呢?像奶奶?又不像。奶奶性子亮烈,又生得玲珑、张扬,像榴花。杏花清冷,有点小仙气,薄凉,轻轻的清芬,像风一起就抹去的淡淡水墨画,像含着书卷气的女子,娇矜,寂寥,细风微雨里就开那么几天,就寂寂落了。可该结果时,一点也不含糊,不娇怯,累累簇簇,美得惊心,一粒一粒,枝头上明亮干净的黄。

杏子像大姑。远嫁了江南。奶奶是托在江南做生意的家兄给去寻下的姻缘。大姑是哭着走的。不成想,江南那一户人家又湿又暗的光阴,大姑一嫁,就明亮了。从那以后,恩恩爱爱,餐餐白米饭呢。我想,兰心惠质的大姑嫁过去,是不是江南也明媚了?成了大姑的江南?

嫁过去五六年,大姑携夫带子回乡,人娇媚了,一群水灵的儿女像江南的嫩藕红莲。从小爱绣花也爱看书的大姑,把自己的小日子绣成了一块江南的丝绸,又美又情意暖融。

奶奶认为女孩儿读书无用。她扭着小腰,撇着好看的小嘴,一双水杏眼都是鄙夷。我的书偷偷藏在草篮子里。堂姐她们的书被直接扔灶膛里了,一把火燃为灰烬。女孩子家念啥书?奶奶旧衣红灿,理直气壮,全然不怕后来的日月荒远。

奶奶和我清嫩的目光对峙。

庭前榴花红艳,像我胸中倔强粗莽的理想,读书,读书!奶奶霸气的目光节节败退,渐渐闪烁如微萤。终于,我成了叛军,孤军固守一方城池。兵不血刃,我胜出。但也因叛经离道与违拗长辈而遭到了奶奶的惩罚:从那年起,咧嘴的大红石榴和香甜软面的麦黄杏,再不知其味了!每个孙子孙女都能分到,独我没有。小堂姐偷偷塞进我旧衣袋的石榴,被奶奶当众翻出,连累她也很久分不到石榴杏子吃了。

时光的门楣像一幅榴花红杏子黄的老绣品,泛着陈年丝绸的柔光。可伊人已在光阴的另一端了,杳杳相望。前几年回故乡的大姑,已亦是江南温婉老妇,我们说起奶奶,说起旧事,却生出深切的依恋与绵长的情意。

回眸清风里,呀!旧事好模样:一棵长成了榴花红,一棵长成了杏子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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