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里，我的发小晒出两样宝贝：红花布口袋、嘎拉哈。我直接给她留言：“玩儿它，我绝对是高手！”

因为爱，所以不舍得。一晃儿，这物件儿已和我相随30多年了！

二奶奶有一副嘎拉哈，是狍子骨的，小巧玲珑。二爷爷年轻时是劳动模范，这是去县城开大会时一位朋友送的。二爷爷对嘎拉哈爱不释手，玩法也和别人不一样。他整天握在手里像揉搓核桃般揉着，一双大汗手，愣是把嘎拉哈盘得油润透亮。二爷爷是生产队队长，还是“打头的”，干起活儿来认真、仔细。铲地他最拿手，不但快，不碰苗、不杀苗，根草不剩，垄台、垄沟的土还都能松个遍。每回铲地，他总是把别人落下快半条垄。到了地头儿，便回来巡查，看谁要是落草、杀苗、留夹垄，他也不吱声，冷不丁儿手里的嘎拉哈就飞了出去。这猛地一下子，挨打的人疼得嗷嗷直叫，他则笑吟吟地问：“长记性不？”一来二去大伙儿都熟悉他的路子了，提防着，他们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二爷嘎拉哈。”可惜，二爷爷因胃病早早地没了。

嘎拉哈是二爷爷给二奶奶留下的念想儿。她特别稀罕，没事就摆弄着，歘着。

红儿是她的小孙女，我俩天天往二奶奶的屋里钻。屋子很小，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她自己的被子堆在炕梢儿。她笑呵呵地，也不言语，从行李卷儿下摸出嘎拉哈放到我们面前，轻声地说：“玩吧。”

她要不高兴时，就不让玩了，说我俩叽叽喳喳像家雀，太闹哄。我俩赖着不走，偷着把手伸进行李卷儿底下摸索着。二奶奶不吱声，只顾发呆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机械地抽着烟。人们说小孩儿变脸快，二奶奶也是。刚才说不让玩儿，她抽完一支烟，见我俩还不走，便拿眼神使劲儿剜我们几下，然后没好气儿地拉着长调儿：“玩吧！要不抓心挠肝地难大受！”

一个口袋，四个嘎拉哈为一组，玩法儿有多种，有“歘”，或者“扳珍儿”。红儿总是赢，真没意思。我就琢磨着花样儿，增加难度地玩儿。也是扳四面，无论扳哪一面，四个嘎拉哈必须叠在一起，或者扳的时候，把它们摆成一条线，歪一点都不行。总要有点输赢才有意思，奖品为爆米花或者葵花子，还总是她赢。

秋天玩的时候就赢海棠果。我家那一树的海棠果是红儿最馋的，果实累累，如串串红珍珠，压弯枝头，望一眼，都会馋得嘴角儿垂涎。我输一回就给她一个果，记着账，玩儿完了就去摘。红儿四处显摆她赢我海棠果，这样一来，引来好几位小朋友，找我去二奶奶家玩嘎拉哈。

二奶奶更烦，不在屋里待着，去菜园子的架子上摆弄晾晒的烟叶儿。我们刚玩一会儿，因为输赢几个海棠果的事打了起来。二奶奶扯着脖子召唤着我们的母亲：“老高家大媳妇儿、老程家二媳妇儿、老王家小媳妇儿……快把你们的崽子整走吧，干仗啦！”

打完仗就好，上一刻是敌人，下一刻又成好友。照例是我扒杖子先进去，她们随后。一个个正弯着腰悄悄地往海棠树跟前儿凑，奶奶发现了，拿着笤帚疙瘩来打，她们作鸟兽散，我则被奶奶举着笤帚追得一圈一圈地围着房子跑，可是她的小脚儿怎跑得过我的小腿儿。

过年了，家家都杀年猪，我们几位小朋友收集了十来个嘎拉哈，就在当中挑出四个比较好看的留着玩儿。二奶奶屋里的嘎拉哈不借我们玩的时候，我们就当着她的面把猪嘎拉哈拿出来歘。它们太大，小手最多能抓两只，玩得不得劲儿，但我们仍然装出很高兴的样子来气她。她撇着没牙的嘴呵呵地笑。

上学了，刘同学和我同桌，她的书包里揣着一副羊嘎拉哈，虽然表面粗质，但也小巧可爱。尤其她的花口袋，太漂亮了。后来，供销社里卖各种颜色的塑料嘎拉哈，两毛钱就买四个，小女孩都去买，几乎人手一副。我挑了一副粉红色的，可是花口袋不会缝，母亲很忙，没空儿管我这事。表姐教给我一个最简单的缝口袋方法，用破袜子的“桩儿”，一头的口儿先用线系住，然后往里装玉米粒，待到轻重合适，再把这一头的口儿缝上。一个口袋几分钟就完成。下课玩儿，放学路上也玩儿，回家还玩儿，也去二奶奶跟前儿玩，她笑着吐出一口烟：“这回不用求人了。”嘎拉哈不离手，我终于练得打败了红儿，打败全班无敌手。

二奶奶病了，躺在她的小炕上动弹不得，一躺就是好几个月，家里人都忙着铲地、施肥，常常顾不上她。我一天去她家好几趟找红儿玩，进门的时候，她便听出我的脚步声，就拉着虚弱的长音儿，喊我给她端碗水，或是给她点支烟。她伸出蜷曲的手指，颤巍巍地夹着烟使劲地往我的火儿上凑，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慢慢地在小屋里弥漫，刺鼻的辣味，呛得她咳嗽，眼角都咳出泪。她抽够了，就在褥子底下，摸出嘎拉哈递给我，努努嘴，意思是：拿着玩吧！

也许是为了感谢，二奶奶把她喜爱的嘎拉哈给了我。她说给我留个念想儿，以后也好有人想着她。

“海青房，大火炕，俏皮的丫头贼漂亮，扔口袋，歘嘎拉哈，巧手儿翻飞花一样儿，莫撇了，莫丢了，待到十八作嫁妆。”

它藏进了我的花轿，伴我开启了新的人生旅程，走了这么久，雨雨风风，曾经少年长成的这份快乐，时常来抚慰成年成长的痛苦。

嘎拉哈上，留着二爷爷的汗味儿、二奶奶的烟味儿、我青春的酸涩味儿。

握在手心里的过往，撒出去遍地开花。它是寂寞日子里的清欢，清欢岁月里的清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