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一个草青色与老绿色花纹平行相间的可折叠塑料盆于地板上，傍在灰布沙发旁，打来半盆温水。沙发上铺一张隔尿垫，上面覆一层白色纯棉尿布。三根棉签，一沓棉柔纸，一盒护臀膏，一盒纸抽，一片尿不湿。时间是凌晨一点多，孩子醒了，在襁褓里拉了臭臭。他的小名叫想想，很乖，没有哭闹，只是一个人在夜灯的微光下轻吮着自己的拳头。他吮拳头的声音很轻，甚至不比一只蟑螂蹑手蹑脚爬过地板的响声更大。但是我就是听见，并且醒了。

我从沙发深处坐起身，将想想从身边的婴儿床里抱起并搂在怀里。他刚睡醒，他在刚刚的睡眠中一定做了一段很精彩的梦，这梦的精彩在他被汗水浸湿的热腾腾的包被中有迹可循。梦还热着，他需要对这黑夜以及黑夜之下房间里的清冷有一个短暂的适应过程。

怀抱了大约五分钟，想想汗湿的头发已大致晾干。我在木质地板悠长的吱呀声中，移步将他安置在尿布上。轻解开包被，摊开尿不湿，借着五米开外的阳台上一盏台灯勉强投射过来的光亮，可以确定，孩子的确拉了臭臭，而且是好大的一泡。其实，在打开包被之前，我就已经有了肯定答案。想想出生至今的十余天里，十有七八会在这样一个夜虫出没的时候拉臭臭。这个时间是他熟悉的，或者是他认为安全进而可以全然放下戒备的，就好像他在母亲的肚子里时，每每这个时候，胎动最为频繁。

让孩子侧过身，移开尿不湿，在他屁股下方垫一张纸巾。棉柔纸蘸水十秒钟，捞出，攥去过多的水分，打湿的纸巾温度刚好。想想有些紧张，因为我的介入，在属于他的时间里。而沾了水的棉柔纸更是加剧了这种紧张氛围。他双腿紧绷，双臀紧闭，十根粉嫩的脚趾深深蜷向脚心。我需要缓解这种紧张的氛围，否则无法完成接下来的一应清洗动作。还好，我似乎已经摸索出了一些经验。让想想背光侧卧，温热的湿纸巾敷在他的臀部。只需要五秒钟，他蜷缩的脚趾便舒展开来。

先以护臀的湿纸巾大致擦去粘在皮肤表面的粪便，再换一张棉柔纸打湿，以点粘的方式，一寸一寸，在皮肤细微而纵横的纹理间反复粘拭。而后取来棉签，同样润湿，在那些私密的不易被发现和清洗的角落与褶皱里，屏息探索。没错，是探索。就好像一个资深的考古工作者，棉签即是考古铲，用肉体近乎无法感知的力道，毫厘之间紧张且满怀希望地寻找。每一次发现，都足以让人振奋，进而长舒一口气。

给想想擦拭的时候，我听见有窸窸窣窣响动从向阳的卧室里传来。爱人也醒了。我相信，她的醒来并非因为我移步时发出的吱呀声，更不可能是因为棉柔纸或者棉签浸入水盆里击起的小小涟漪。她醒来，是因为想想醒了，是因为想想习惯性醒来的这个时间。

爱人右手捂在小腹刚刚完成表面愈合的剖腹产刀口处，左手拇指在前叉腰，一瘸一拐挪步来到孩子跟前。

“都擦洗干净了吗？”爱人问。

“干净，彻底。”我说。

爱人斜坐在孩子旁边，俯身仔细检查一遍，未发现有什么不妥。遂又说，擦拭完，要及时给湿了的皮肤吹干，然后再涂护臀膏。这些我自然是清楚的，爱人显然也知道我清楚这些事情，但她还是要再叮嘱一遍。说完，她用左脚把一个比沙发还要矮一半的四脚板凳钩到跟前，将身子挪坐到板凳上。这个坐身的高度，使她的头与孩子臀部的高度更接近一些。但是这样的坐姿刚好压迫到腹部的刀口，疼。为了缓解疼痛，她将右腿下滑，膝盖结结实实抵在地板上。她以这样单膝半跪的姿态，接替我完成了后续工作。

想想重新回到了婴儿车里，重新回到热腾腾的梦中。爱人仍旧留在原地，托起那张刚刚换下的尿不湿并轻轻揉搓，再摊开来，将鼻子抵近。我也蹲下身子，把鼻子凑过去。不臭，微酸中杂有一丝奶香。爱人让我搬来台灯，灯光下，她捡起被我拿来擦洗孩子臀部的棉签，用没有棉球的一端在孩子的粪便里仔细挑拣出奶瓣，一个，两个，三个……大夫说，如果孩子的粪便中奶瓣多，说明消化不好，严重的甚至需要就医。那么，怎么样算是多？爱人选择了最朴实的方法，一颗一颗地数。可是这种数法，恐怕数到天亮也未必数得完。于是我提议，用爱人手中的棉签将粪便大致分成九等份，选其中一份来数。

我用身子挡在台灯与孩子之间，孩子在我的背影里静静睡着。而我和爱人，两个都在向着不惑之年义无反顾奔赴的成年人，借着台灯的昏暗，与一泡新鲜的人类粪便近距离共处了一小时三十九分钟。没错，爱人最终还是坚持细数了每一颗奶瓣，无一疏漏。

二十一颗，应该不算多吧？

爱人深深吐出一口气，起身回了卧室。我将台灯回归到原来的位子。客厅恢复昏暗，窗外依旧漆黑混沌。三天前，我发现楼下的一棵杏树起了花苞，此刻应是已经绽开。又是一年花开早。隔着窗玻璃，隔着黑夜的黑，一切都显得遥远而模糊。

但我就是看清了那一树杏花。是的，它们就热情奔放在我的孩子起起伏伏的热梦里。那梦里，长长地，写有一句妙不可言的诗，无限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