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屋,妻子就沉着脸告诉我,大亮的孩子生病了,明天要到市里检查,让我去陪他看看病。
春深夏浅,天亮得早。我驾车去医院,医院还没有上班,门前空寂。下车后,我远远地看到一个中年人领着穿着红衣服的小孩坐在住院部的水泥台阶上,看我来了,他俩站起来朝我走来。
这一定是亮子啦。
“是姨姥爷吧?”
我点头。
“甜秆儿,快叫姨太姥爷。”
甜秆儿仰着头,扑闪着清澈的大眼睛,落落大方,仰脸一笑:“姨太姥爷好。”声音是那么甜。
我听了心里不禁一凛,我还不到60岁呀,陡地提高到太姥爷的辈分,心里顿生一丝荣誉感和责任感。
甜秆儿走在前面,衣服很单薄,她蹦蹦跳跳,像个活泼的小鹿。亮子在后面小声叨咕:“她才9岁,不然就上二年级了,去年这孩子发烧,没有劲,我们也没拿她当回事。后来越来越严重,就到县医院,大夫一检查说是白血病……今天领着孩子到市里医院去看看。”
我不由得生出一种怜悯的情愫,我一个劲地安慰他,但我知道我的话是那么苍白无力。
我买了鸡翅、薯片、三明治……打包拿来。我带着亮子进了隔壁粥铺,坐下点了两碟小咸菜、两盘包子、两碗粥。
甜秆儿冲我抿嘴笑了笑,像一片涟漪荡漾着,惨白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羞红。她捧着一大纸包,在斜对面坐下,翘起纤细的小指头捏着薯条,蘸着果酱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生怕鼻息吹跑了散落在薯条上的糖屑。
“姨太姥爷,等海棠果红了到我家去吃海棠果呗。”甜秆儿侧过身对我说:“海棠树前后院子全是果,可好吃了!”她脸上洋溢着憧憬。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眼前仿佛出现了在草甸深处的小屯,落英缤纷,鲜红的海棠像抹了一层油彩。它内汁水满,鲜甜脆嫩,那是最爱的家乡美食了。
在我们吃完早饭路过地下通道时,地下商场已经开门营业了。路过儿童服装超市时,我瞥一眼超市,发现墙上挂满了各种衣服、裙子。
“走,”我拽着甜秆儿说,“姨太姥爷给你买条裙子。”
我指着挂在墙上的裙子对服务员说:“把这两条裙子拿下来——对、对,杏黄色的那条,还有浅绿的,把两条都摘下来,让孩子到试衣间穿穿试试。”
甜秆儿穿着杏黄色的裙子走了出来,亮子的眼睛突然变得那么明亮。
“甜秆儿你再穿上浅绿的看看。”我接过服务员递给我换下来的杏黄色裙子。
“这条浅绿色的比杏黄色的更好看。”我们几乎都惊讶起来。
裙子是淡淡的绿色,这是生命之色呀!一阵柔软像水波一样在我心中流淌着。
甜秆儿穿着绿裙子站在镜子面前照了照,她牵着飘逸的裙摆,慢慢地旋转起来,像蝴蝶扇动着翅膀。她沉浸在兴奋中,小脸蛋浮现出淡淡的腼腆的红晕。我似乎感受到了那种拂面而来桃花柳绿的丝丝春意,我闻到了鲜花的芬芳。
亮子的脸上,也漾起了难得的笑容。
“杏黄的这一条120元,浅绿的150元,两条270元,打八折……再掐头去尾——凑整200元咋样?”服务员爽快。
我也爽快回答:“好,成交。”我说着扭身去拿手包掏钱,亮子陡地涨红了脸,拽着我的手,扬着头说:“不行,这……这……这不行!”
“这样吧,姨姥爷,咱们折中一下,买一条吧,你看好不好?”亮子指着杏黄色的裙子小声说。
服务员领着甜秆儿来到试衣间。甜秆儿换上杏黄色的裙子,把浅绿色裙子抱在怀里,轻轻放到柜台上,低着头,红着脸,动作是那么轻柔。她把绿色的裙子叠得板板正正,双手托着装进包装袋。
我陪亮子到了医院,帮助他挂号找大夫,检查了一上午。第二天我们去了医院,看化验结果。我拿了一沓沓化验单检查单交给血液科大夫,大夫默默看了看一张张化验单,默默站起来,把我和亮子拉到一边……
“她还是个孩子呀!”亮子像垮了一样,无助地仰起了头,眼泪纷纷地落下脸颊,哽咽地说:“孩子太小了!回家我和孩子妈商量商量吧。”
亮子带着甜秆儿回家了。
打那以后,甜秆儿那甜甜笑容,老是在我眼前浮现;那甜脆的话语,总是在我耳畔萦绕。
两个月后,亮子给我发来视频通话,我和亮子说着话时,屏幕里出现了甜秆儿。甜秆儿的变化很大,她微微变形的脸,脸色苍白,头发稀疏。甜秆儿穿着那件杏黄的裙子,眼睛还像黑水晶一般看着我,说话还是那么稚嫩、甜脆:“姨太姥爷,我妈还有小朋友都说你给我穿的裙子好看,问我在哪买的?我告诉他们是你给我买的。”甜秆儿稚嫩的声音里充满着自豪和炫耀。她又问我:“姨太姥爷,海棠红了,你啥时候来吃海棠呀?”
我答应着,仰头沉默了片刻,对着屏幕说:“甜秆儿,我马上去看你。”
我关了手机,忽然想起了什么,哦,是那条浅绿色的裙子!
我离老远就看到那条裙子居然还挂在墙上,我气喘吁吁地对服务员说:“你把这条裙子摘下来,我买了。”
我开车直奔老屯,眼前不禁浮现出:甜秆儿身穿浅绿色的裙子,笑盈盈的,像初放的花蕾,顶着露珠,映照太阳。她用纤细整洁、染着红色指甲的手,在挂满莹润透明的海棠果里,给我挑选最大最红的海棠果。我吃着甜秆儿亲手摘的海棠果,甜蜜又悲伤的气息,漫漶滴沥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