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随父母搬过一次家。搬去那个叫作太平的村庄,那里住着我的三姨奶、三姨爷夫妇。
我记得搬家是在早春时节,那天早上天空突然飘起雪来,春风刺骨。
我们一家人坐着马车到了镇上后,换乘拖拉机。那天真的是太冷了,拖拉机也特别颠簸,我甚至觉得拖拉机震耳欲聋的响声都是冷冰冰的,柴油的味道直往胃里钻,我吐得死去活来,哇哇大哭。
搬家的路途很遥远,哭累了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全身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探着头四处张望,才发现已经不在拖拉机上了,而是在三姨爷的牛车上。赶车的是父亲,前面并排坐着的是三姨爷和三姨奶,我蜷缩在母亲的腿边,母亲怀里抱着熟睡的妹妹。
三姨奶见我醒了,就把我抱在了她的怀里。她的怀里软软的,很温暖。路边是一片片稻田,远处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了。三姨奶慈祥地笑着,她紧紧地抱着我,轻轻地悠晃起来,还唱着歌。我记得那首歌有一句是:“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实际上,那晚并没有月亮。
后来,父母便在太平村安顿下来。因村子里被小河隔开,便有了河东河西之分,我家住在河东。河东离山近,站在院子里就能看清山上的一切,尤其是一望无际的大豆田。因为年龄小的缘故,总觉得大豆长得太高,钻进大豆地里,叶片正好挡住视线,于是我就猫着腰在大豆地里穿梭,撞见开得正盛的大豆花,总忍不住伸手去摘,而且经常连豆茎一起折下来,扛在肩上拖回家。母亲见到总是责怪我,可孩童的世界是无知无畏的,我并不知道庄稼对于农民来说有多金贵,只知道花朵好看便义无反顾地尽收囊中。
因为折豆花,我不止一次被父母教训,可每每见到紫色白色的豆花,仿佛尚未收拢翅膀的彩蝶,停落在豆茎上,便总想把它们捉住。我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豆花看,看着看着耳边似乎就响起了柔美的音乐,大豆花便轻轻踮起脚尖,转起灵动的小纱裙,轻盈的臂膀高高举过头顶,纤纤玉手攀缘着豆茎,跳起芭蕾舞来。热烈的夏风从豆叶上滚过,“唰唰唰”地把豆叶翻遍,豆花的舞蹈便从眼前跃到山岗的尽头,直达天边。然后再跳跃着从大地与天空的边际追逐回来。鼻腔里灌满了大豆花淡淡的芳香,随后蝴蝶真的就飞来了,同豆花一起在田野里飞舞……
在这个进化的过程中,总会有一些被忽略的细节,比如经常在我一觉醒来,豆花便不知所踪,形如新生的指甲般淡黄色的豆荚,悄悄地取代了豆花,继续幻化生命中另一种风景和使命。豆荚生长的速度特别快,在它们喧宾夺主地赶走了豆花以后,必须要尽快进入主场的角色。初生的豆荚最初是扁平的,周身布满淡绿色的茸毛,随着豆粒在豆荚内部渐渐饱满,茸毛就会和豆荚形成统一的颜色。
北方的天气进入伏天后常多雨,总有一些青苗在伏雨的冲击下体力不支,先倒下的那部分大豆叶茎几乎连根拔起,再无生还迹象。每到这时候,母亲便把它们拾回来,把尚未成熟的豆荚摘下来,经过清洗后的豆荚,露出了生命最初的色彩。通常,母亲都会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烧上一锅水后把青黄豆放进锅中,然后在锅内的水里放入食用盐、花椒粒、八角、姜片等作料,火红的木柈火在锅底烧得噼啪响,香气四溢的毛豆味道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秋季里,经过几场秋霜的点缀,大豆便在一夜之间抖掉披在豆梗上一个夏季的蓑衣。秋天的大豆在秋风萧瑟的大地上,褐色的主干被抽走所有的生机,直至周身的养分全部被寒霜耗尽沦为黑色,它们看起来更加冷了。此时的大豆是非常脆弱的,哪怕一只麻雀、一只松鼠有意或是无意地撞击它一下,它便把唯一能够站立的权利交托于大地。在它倒下的一刹那,哗啦啦的豆粒儿从豆荚里一涌而出,像颗颗散落的珍珠一般,追随整棵豆茎,归于大地,归于生命的来处。
三姨爷姓高,村子里的晚辈基本都称他为“三姨夫”。这个称呼成了三姨爷在这个村子里特定的称谓,只要提起三姨爷,村子里的人就会对三姨爷做豆腐的绝技赞不绝口。他在这个村子住了一辈子,种了一辈子黄豆,也做了一辈子豆腐。
我在太平村只住了11个月,就和父母搬回我们现在扎根的村子。父母临走时,三姨奶步履蹒跚地赶来,双手捧着的笸箩里面,装满了糖水黄豆,淡淡的甜香在三姨奶的怀里散发着最后一缕余温。
每每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总会想起三姨奶唱的那首歌:“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