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锅江水炖江鱼!
嫩江、东松花江、南松花江三江汇合处出产的江鱼,由查干湖开发区孙正连“大厨”亲自捕捞拾掇、舀水架锅、起火熬炖,在2021年8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热气腾腾地端到大餐桌上,有色、有香、有味。我来不及分辨清楚锅里炖的是鳌花、鲂鱼还是噘嘴岛子,就陶醉在江水炖江鱼的美味里,沦陷其中了。
江水炖江鱼的大锅里,不缺少绝活:
1980年代的手制捕鱼工具是绝活——爹带着我做挂子、漂子、礁子、旋网、卡钩、滚钩……
排一条捕鱼船是绝活。爹从老家白洋淀请了工匠师傅来家排船,一水水燕赵大地的汉子,船钉、扒锔子都是手制,这关联着一条船的命脉。
娘的厨艺是绝活。一道道粗粮精作的美食,把重情尚义的民风和对手艺人的尊重盛进了菜碗、倒进了酒碗……投桃报李,手艺人们三天活计四天完,多出来的一天等于三年——这道等式是成立的,因为常见包使用五年的杨木船,他们包八年。在查干湖畔的这户小小农家,一条杨木船的诞生,见证了民族的传统美德,这一大锅江水炖江鱼就有了嚼头。细细咂摸,点点滴滴都是情的滋味。
这情味也体现在我和爹下水行船为我“捞媳妇”时,和鱼贩子张大叔父女俩的交往中。我少算你十斤破肚子马口鱼的钱,你塞给我一把青菜一条肉;我带给你两条珍贵的鳌花,你跨进船舱抢着把我的被褥拆洗了……在这寻常人家的常规走动中,一对年轻人生出了情愫,爹的一句“我看秀儿的事儿,就这么定了。这闺女行,有老有少的。”给了读者自行去咂摸、推测、品味的大片空间。而爹和把兄弟赵三叔的交往,是情谊更是情义,可谓肝胆相照。一道菜里添加了这么高级丰富的食材,它能不好吃吗?
这一锅江水炖江鱼,共煮了三万二千多个方块字,丰富的地方性知识与多彩的民俗民风随浪翻滚,金光闪闪的地域性“规则”俯拾皆是。
“大布苏草原的习俗,就是客人吃菜,不能露盘子底。谁谁家,让客人舔盘子了,那是最骂人的一句话。”是嫩江湾人实诚待客的规则;
爹说,“赶上啥用啥,是怕好吃不留籽,把鱼苗子给打了。打了一辈子鱼,这个还不懂?”是遵循天道、敬畏自然的规则;
“虽是喝江水,但不是肩膀头一边齐就是哥们。大利落,那就是爹。小利落,那就是儿子。这是几百年前定下的规矩,老理儿。别看我退休了,六十多岁了,可是我干的是小利落,那就是儿子辈的。”是约定俗成的行业规则;
两次挂上了歪脖子老龟,两次放生,是规则;
打捞上来溺毙的人,拖在船只的后面上岸,是规则;
……
这规则规矩的秩序里包含了朴素的人生哲理。嫩江湾渔民船行江上的生活质感,就在闪耀着规则规矩的船民生涯中凸现出来。
这一锅江水炖江鱼,还集了嫩江湾烹饪文化和饮食文化的大成。简单自然如江水炖鲂鱼再用鱼汤和面贴饼子,“爹用筷子把鱼从尾往前一刮,鱼鳞全都脱落了。吃了鱼肉,鱼的内脏缩成一团,爹把它夹出来,扔到了草丛中”;野趣天成如奶白色的鱼汤泡山野菜,“鱼炖好了,爹把这些青菜一把一把地撕开,放在锅里,一翻,让菜都沾上汤。原本有些灰绿的菜叶,一下子变得翠绿透亮”;高级如江水炖鳌花搭配黄金般灿烂的小米饭;原生态如黑鱼肉片生拌小白菜……当足有十多斤重的一条黄金鲤翻落进这口大锅,爹和赵三叔恰逢其时的久别重逢,情、景、味碰撞交融而出的,则是一曲江上交响乐的华彩乐章。
一道道嫩江湾特色美食,从捕捞、烹饪到解读食用的过程,体现出的观念、习俗、礼仪等等无疑是宝贵的饮食文化遗产,像密布在吉林西部大地上一个个明亮富饶的泡子,是大自然给予这片大地最隆重的恩赐。
当然,这口大锅里也漂着美丽的嫩江湾景观;也漂着江上生活的艰辛磨难和渔民们敢于和大自然搏斗的勇气;也漂着扎木棵传说等民俗文化;也漂着能够清热解毒、拔毒生肌的七星鱼的晒制法门;也漂着“三花五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的鲜活生动、全口语化的鱼品种名……读者还能从大锅里打捞出朴素的做人哲学。
就像小说里通过人物阐释出的作家的哲思“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道法自然,嫩江湾的江水炖江鱼,就得是这么一种熬制的方法,就得运用简单洁净如山涧流泉一般的文字承载,才有盛装出场,以飨天下食客的机会。而“大厨”孙正连,在为书写家乡大布苏文化披肝沥胆、呕心沥血了大半生后,以六十岁的年纪蛰居查干湖渔场,倾全力打捞嫩江湾的渔猎文化,用了足足四年的时间烹调熬煮,把一部中篇小说《江水炖江鱼的日子》端上了《人民文学》,在堪称华丽的转身定格的刹那,惊艳吉林文坛。
道,是万事万物的运行轨道或轨迹,我在《江水炖江鱼的日子》里,触摸到了一个痴迷于记录并弘扬家乡地域文化的作家所信奉所遵行的“道”。
“太阳出来了,洒出一片金色在江面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