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回乡探亲,走进村落,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条水泥板巷道、一幢幢精致的小二楼,家家院墙里都矗立着一个硕大的苞米楼子……老屯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也找不到记忆里的喂马站、老场院、土坯房、秫秸障子、老井什么的了。
此时正值入冬时节,却见不到打场的场面,更见不到场院了。老乡告诉我,以往那些繁琐的农活已经被联合收割机取代了。而在我的印象里,四季农事应该以春种、夏锄、秋收和冬藏来划分。冬藏指的就是打场归仓,是在场院里把粮食从庄稼上脱离下来的一系列劳动程序。
那时候,如果想在乡下寻找一片最光滑平整的场地,就数场院了。每个生产队的大场院都设在喂马站附近,面积近万平方米,用围墙圈着。场院入口处建有两间门岗似的小土房,叫更房子,里边有火炕,是更夫取暖的地方。贪黑打场的人们歇气儿时也不用回家,就在更房子里抽袋烟,歇上一会儿。
记忆里,庄稼全部收回场院后,不见得立马打场,要等到冬天大地封冻,积雪不再融化,庄稼已经风干,这时,场院里便人欢马叫地热闹起来,开始打场喽!
打场有具体的每一个步骤——
首先是铺场。拆开庄稼垛,把庄稼铺成圆圆的一大片。这活并不简单,如果铺薄了,会禁不住牲口的踩踏和石磙子的碾轧;可铺厚了,庄稼的弹性会使石磙子失去碾轧力;如果铺得不均匀,受力就会不同,有的粮食还没脱落,但有的已被碾碎了。
其次是轧场。那些常年守候在场院里的石磙子,由花岗岩石头打凿而成。我在场院里蹬磙子玩的时候,发现它滚动的路线是慢弯形的,原因是它两端粗细不等。轧场时粗端在外,细端在内,便于牲口拉着转弯。石磙子的两端镶有木制的脐,使用时套进宽松的磙子框里,磙子框上拴着牲口套,牲口拉动起来便带动磙子滚动。赶牲口的人一般是车把式,他给五六匹马各套上一个磙子,把领头那匹马的缰绳接得长,系在他的胳膊上;第二匹马的缰绳,拴在第一匹马拉的磙子框上;第三匹马的缰绳,拴在第二匹马拉的磙子框上……他则站在最中间,手里拿着大鞭子,指挥这些马匹拉石磙子围着他一圈圈不停地碾轧,看上去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接下来是翻场。经过一阵碾轧,粮食大部分脱落下来。这时让马匹拉着磙子停到一旁,由一伙手持木杈的人把碾轧过的庄稼挑起抖动,粮食便落到下边,再把庄稼上下换位。翻场要使用木杈,是避免伤到地面使泥土混进粮食里。当年我还见过三齿的木杈,那选材就更难了。翻动一遍之后,把拉着磙子的马匹再赶上来碾轧一阵子,粮食也就完全脱落下来了。
下一步该是起场了。用木杈将混在秸秆里的粮食彻底抖净,把秸秆挑出来,留在地面上的便是粮食和秸秆碎末了。这时,用一匹马拉着一块带有扶手的宽大木板,把粮食攒成一堆,再用大扫帚把场地清扫干净。
再往下就是扬场。只需要两个主角,一个人手持木锨负责扬,将粮食戳起,侧身迎风高扬。在粮食纷纷直落到地面的同时,那些没有什么重量的叶子、壳子、灰尘什么的,便被微风吹落到更远的一旁。还有一个人拿着长杆大扫帚负责摱,在撒落下来的粮食上轻轻地摱过,拂去没有被风吹走的大个头杂质。这样的技术活儿,要由两个有经验的老农操作,相互配合。当木锨迎风挥撒时,粮食在空中划出一道金黄的弧线,给人以美感。
最后一道工序是收场。用簸箕把粮食戳起来,灌入麻袋,扎上袋口。此时,车把式赶来大车,人们将过好秤的麻袋抬到车上。然后由队长指派一个跟车的坐在车顶上,和车把式一起去粮食所交公粮。
早年间,玉米脱粒都是手工,后来有了玉米脱粒机。当脱粒机开启后,需要更多的人参与运送玉米棒子,生产队就动员半大孩子们过去帮忙,夜深时还供一顿饭,一般会是黄米饭和水豆腐。
有夜餐的诱惑,我就惦着也去参与劳动。那天我写完作业,喂完小鸡,又挑水抱柴火,结果已到上灯时分。这么晚才过去,人们肯定笑话我是混饭的。我想把家里那只最大的碗藏在雪地里,插上个秫秸做记号。
场院里灯火通明,玉米脱粒机隆隆作响。妇女们在玉米楼子那边往篮子里装玉米棒子,由一群半大孩子站成一排传递到机器前。有两个人负责往机器里填装玉米棒子,有负责用麻袋接玉米瓤子的,还有三四个半大小子负责把玉米瓤子背往喂马站的柴火栏子里。看他们有说有笑的,我真后悔没有早点来。
终于等到收工了,那就意味着开饭。我拿着大碗,又找来两根细秫秸做筷子,然后混到打饭队伍的最前边,机敏地瞄准打饭人手里的大勺子,在他盛起的那一刻,我及时把碗伸到勺子下边。当那打饭的人发现我是“冒牌”的一个半大孩子,一大勺子黄米饭已扣到我的碗里。我做个鬼脸,他也忍不住笑了。
在我离开家乡多年后,常常想起冬季里那些夜晚,场院里不时传出吆喝牲口的声音,甩鞭子的声音,还有磙子脐与磙子框摩擦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演奏着一曲丰收的乐章,温馨地在乡间旷野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