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一大早，我和女儿去给英儿租住的房子贴春联。这儿差不多是此地最老的居民楼了。由于比邻重点中学，竟成了抢手的“学区”房。饱经几十载风雨，在光阴里喘息着的老楼，终于以执着的坚守迎来了今天的高光时刻。虽然租金不菲，但每年高三的学生和家长仍然趋之若鹜，一房难求。迈进单元门，对着的便是陡仄的步梯。楼梯间狭小整洁，一股特殊的味儿迎面扑来——这是一种干燥清净的、老房子里才有的味道。我不禁脱口而出：“真好闻！”这股子有点似曾相识的味道不由得使我又一次想起姥姥的磨坊。

姥姥家曾有一间小小的磨坊。磨坊的泥地中间是一盘圆圆的石磨。靠西南的一角有一个小房间。所谓的“小房间”不过是用木板隔断的满满一铺小炕而已。当年，姥姥家人口众多，这一铺不起眼的小炕极大地解决了房间少的问题。小房间一侧的角落里摞着两只漆黑的大木箱，箱子上有造型精美、古香古色的铜锁。我常常想，放着木箱的幽暗处会不会遗落雪白的银元和金黄的铜钱。实际上，除了天马行空地想象，我是从来不敢靠近那角落去找寻的。我常常站在磨房门口棱角分明的阳光里，看着被遮蔽双眼的驴子奋起四蹄，飞快地转着圈儿。淡黄的粮食颗粒混着粉末源源不断地从两块石磨间细细地流出来。清新的谷物香味儿立时融进陈旧的磨坊气息里。这种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我总是忍不住张大鼻孔贪婪地抽吸着。

姥姥头上裹着白毛巾，脆声吆喝着小毛驴，围着石磨一路小跑着。一手拿葫芦瓢往石磨里添着粮食，一手用小巧的笤帚麻利地扫集粉碎的谷物，克勤克俭的姥姥不允许一颗粮食掉落到地上。望着转圈儿奔跑的小毛驴、紧随其后忙碌的姥姥和那永不疲倦旋磨着的石磨，我的头渐渐晕了。身体倚着门框，目光游离在一旁墙壁挂着的旧马灯上，手里热乎乎的煮鸡蛋也有些攥不住了……我经常在没人的时候去偷偷推磨，可粗重的杠子总将我的小身体悬起来。于是，就那么悬着。把脸儿贴在盘磨得细滑锃亮的木杠子上，闭起眼睛，陶陶然嗅着空气中经年累积的清醇的香气。

而关于味道，最令我铭心刻骨的还有熬制草药时散发的浓郁气味。小时候咳疾久治不愈，妈四处求医问药。讨得方子便立马为我煎熬各种苦汤。且不说喝了多少种药，单从药汤飘溢的气味我就能八九不离十猜出那是怎样的一种苦。真的好苦啊！常常是药汁在嘴里打了好几转愣是咽不下去，跑到院子里“哇”地一口吐出来，最后呕得只剩胆汁了。有一次我决定反抗。我躲在炕梢立柜的细小夹空里，任凭妈端着药碗怎么哄也不肯出来。妈实在气坏了，抓起扫炕的笤帚，高高地扬起，将笤帚把儿在我胳膊上敲了一下。由于从小我是出了名的乖，所以即便过去了三十多年，妈仍为那唯一的一次“打”我而耿耿于怀，懊悔不已。现在每每讲起来，她还会使劲儿摩挲着我的胳膊，好像她刚打完，要急着把那疼痛揉掉。如今，我早已忘了那些药的苦，却还记得它们的气味，并且越来越怀念了。每至中药房，恰逢医师们为客户代煎草药，满室弥漫着集天地之精华的醇厚味道，我便陶醉其中，久久不愿离去。脑海里尽是妈一边扇着炭火，一边抹着被烟熏的泪眼蹲在灶口为我熬药的样子。

你信吗？有一些气味甚至比声音、比影像更恒久。当它于某时恰到好处地被你逢着，就会立刻俘获你的身心，让人不由自主跟随着它，穿越到某一个熟悉的过往。比如，我走过现磨花椒面的路边摊儿，会想起我踩着小板凳，趴在奶奶家的碗柜上，偷闻透明玻璃罐儿里花椒面的味道。嗅一会儿，赶紧合上精美的盖子，很怕奶奶会生气。但怎么会呢？对于最爱你的人来说，无论你做什么，她都是满眼满心的欢喜；当我坐在疾驰的车子里，看到纷纷跑向身后的老屋，便想起爸妈满怀爱和希望为我们盖的第一座房子，顿觉车里充满了新房刚落成时粉刷的油漆味儿，清新、温暖；当我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就想起儿时的小伙伴儿，偶有汽车经过，她欢天喜地跑到路中间，仰起鼻子收集车辆丢下的汽油味儿，那清秀的小脸儿笑成一朵花。如今，她定居繁华都市，是否仍喜欢这味道呢？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名观众，坐在新鲜的日子里，满含深情地回顾曾经我为主角的生命之片的某个桥段。我的嘴角上扬着，我的心微微颤抖着抑或安之若素，我的眼里写满感恩……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对生活中的一些细枝末节念念不忘。我愚笨、木讷，内心炽热又拙于表达，所以，只能将我所走过的路、所遇的人、所经的事、所受的恩惠和感动珍藏于心，发酵成回忆。而这回忆是有味道的。这些苦的、甜的、冷的、暖的过去因为有了味道的加持，年深日久，愈发地醇香了。平平淡淡的今天也正因为有了回忆的点缀，有了过去和现在的对比，才让我更觉充实与满足，更加珍惜当下，坚信未来可期。

此一刻，岁月静好，我细细地嗅着，嗅着老旧楼梯间里的味道；嗅着姥姥磨坊的味道；嗅着母亲熬草药的味道；嗅着，如一簇簇盛放的栀子花般时光的味道——馥郁、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