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故乡给我的感觉只剩下两条往返的路，一条高速，另一条是国道。走高速比国道近十多分钟，走国道不要钱，但大车多。路的两端都是我的家，一边是过去的，一边是现在的。

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在故乡生活过十几年。可是这怎么会有错呢。亲人、朋友还在，老邻旧居还在，过去的街道还在，学校、单位、车站、市场还在老地方，小城正在变得越来越漂亮，也变得越来越陌生，陌生得只剩下一个和我故乡一样的名字。

我是奔着这个名字来的。原以为重回故乡，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不存在熟悉和融入的事，渐渐地我发现，故乡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故乡了，无论我多么迫切地回归，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东西，故乡变得模糊不清，似是而非。过去的熟人仍然报以热情，但不亲近。在一起也吃饭、也喝酒、也热闹，却总有陪的感觉。你知道的，什么事一陪就变得客气了，而客气其实就是陌生。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方向、位置和名字都对，但容貌变了，旧的建筑已经拆除，新的还没完全覆盖，新旧之间仿佛时间的裂缝，有着深不可测的划痕。街上来来往往、忙进忙出的人我都不认识，街道两边的树队列整齐，散发着青春的朝气，一定是我离开之后栽的吧。过去，这儿就是一条壕沟，夏天汪着水，冬天结着干净的薄冰，芦苇、蒿草瑟瑟发抖地冻在冰里。我很想走过去找个人聊聊，问问他贵姓，是家中老几，身边有没有一个叫某某某的哥哥曾经在红旗小学念过书。

故乡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就关上了门。门里的人好像都睡着了，没有人发现走失一个孩子。这不奇怪。大树上飞走一只麻雀会有一群麻雀再来，又不是飞走一棵树，一间房子。何况我不是麻雀，也没打算迁徙，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逃离。这就怪不得故乡待我以陌生了。可是谁又知道，这些年来，无论我走到哪里，故乡都像血液一样和我随身而行，每当听到它的名字，我就精神一振，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万一。我和故乡的血脉始终是连着的，我一直记着那棵树，那间屋，它们承载着我精神上的春夏和秋冬。

后来，我来到南方。这里有海，有山，但仍然是东北。可对我来说，它已经是南方了。因为它远离故乡，远到能忘记过去。仿佛一个失恋的人重新拥有了爱情，我在这里竟然迅速找到了故乡的感觉。刚来的时候，我就抱着定居在此的心情。这里的气候冬天没有家那边那么冷，夏天总是湿乎乎的，风里裹着海鲜的味道。正是我想要的，挺好。

我想寻一处房子，这里到处都在盖楼。旧的小区还没落魄，新的楼盘已经迫不及待地见缝插针，拔地而起了，整个城市的身材很不均匀，有些虚胖。到底有多少人来此居住呢？看着街道两侧的商品房，一排一排门窗紧闭，安静得像蹲在墙根儿晒太阳的迟暮老人，我有些迷惑。这里看起来并不繁华，新与旧在这座城市的大舞台上好像没有商量妥就一齐登场了，旧的已经暗淡，但骨架还在，新的怎么也无法掩盖它的沧桑。舞台上，一个披着时髦外衣的老汉，着新装唱旧曲，旧曲里又不时地冒出几句新鲜词。可是演员并不尴尬，观众也早已适应，尴尬的是我这样少见多怪的异乡人。

大海对我来说十分遥远，以前我旅游的时候特意去看过大海，来去匆匆，除了留下几张张牙舞爪的照片，仍然很不真实。我不知道生活在海边是个什么样的感觉。这天傍晚，我走在滨海大路，夕阳就要落在海上，海风把晚霞刮满天空，海面和天空交相辉映，直到夕阳完全消失，晚霞仍然浓烈。广场上孩子嬉笑着奔跑，少年踩着轮滑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妇人牵着小狗站在烧烤摊前，夜市的灯渐次亮起。我心想：这就是海边。

终于在海边生活了，我应该喜欢这里，喜欢海鲜，喜欢无忧无虑的日子。何况大多数时间我看的都是窗外，餐厅对面是小区的另一座大厦，阳台下边有个小花园，流浪猫一到中午就在花园的草地上打滚。一家不知死活的麻雀常年在我家的空调出口里絮窝。但这个城市不是我的故乡，我谁也不认识，我分不清螃蟹的公母，不知道各种海鱼应该炖还是清蒸，五年了，不靠导航，我还是不敢开车出门。

那天我在市场买拖布，老板问我是不是只要拖布不要桶，我说，“嗯呐”。他说你是黑龙江人。我说为什么是黑龙江人呢？他说“嗯呐”是黑龙江话。

我不是黑龙江人，但肯定是闯入这里的异乡人。老板的语气里既有大度的接纳又自然地保持着些许优越感。这里不是我的城市，我就像辽河里的鱼游入了渤海，渺小感、自由感、独立感由此并生。

是故乡。我的故乡在哪？恐怕只能在纸上，在文章里了。不知不觉，也高雅了一回，我竟然和李白一样，一生都在寻找故乡。看来过去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从古至今，现实中的故乡与记忆中的故乡都是完全脱节的。故乡只能装在心里，无处安放。

以后，如果有人跟你问路，不妨学着本地口音，笑问客从何处来。

吾心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