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结婚时,所谓家具,不过是一个炕琴和一对木箱。后来流行起了立柜,置于炕上的立柜一般为两层,柜子正面镶满绘有山水、花鸟和人物的玻璃,玻璃画五彩缤纷,寓意美好,加之实木材质的柜体稳重大方、颜色清丽,使立柜成为当时人人渴求的“奢侈品”。
邻居六舅娶了位个子高高的新娘。洞房里的摆设琳琅满目,新潮又喜庆,尤其漂亮的新立柜格外抢眼。立柜是原色木材刷着透明亮漆,木头本身的纹理清晰可见。上层柜子两扇门上镶着玻璃,玻璃上画着对称的富贵牡丹图,大朵的牡丹争奇斗艳、花团锦簇。下层柜门的玻璃上画的是两幅对称的“鸳鸯戏水”图,色彩斑斓的鸳鸯在荷叶间嬉戏,周遭的水花呼之欲出,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溅到围观的宾客身上。
母亲羡慕得不得了,心心念念想拥有和六舅家一样的立柜。
因此,她在做农活、给村里老师们做饭、照顾我们姐仨儿之余,还拼命搞副业挣钱——上山挖药材、抽葛条,爬上又高又陡的山尖,去废弃的人参地捡旧碎的塑料布……有一次,天很晚了母亲还没回来,我们别提有多担心了,站在院门口望眼欲穿。终于,模糊的夜色里出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逐渐变大,竟是一座移动的小山——母亲被压在“山”下 。我们心疼地扑上去,渴望帮母亲分担一些。但六只细小的胳膊在这座“大山”旁实在是太孱弱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独自艰难卸却满身负重。她顾不上喘口气儿,一头扎进冰锅冷灶的厨房,为饥肠辘辘的孩子们生火做饭。我至今也想象不出,瘦弱的母亲是怎样用一根长长的木钎子,把不计其数沾满泥土的破碎塑料布串成一座“山”,再把这座“山”从大山尖儿上一点儿一点儿背挪回家……
说不好用了多久,母亲终于攒够了买立柜的钱。
那天,她起大早赶着牛车去了一个偏远的村子。又是很晚,乘着月光,她赶着“吱吱扭扭”的老牛车,载回一个崭新的立柜。还没进院门,便听到她呼唤左右邻居和亲戚前来帮忙。她那高亢又感激的语调里有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我们像小燕子一样飞出去,兴高采烈地簇拥着抬立柜的人进屋。立柜刚被放稳,我们几个小孩儿就迫不及待地上前,争抢着去开柜门儿。柜子里充满原木清香,顷刻间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母亲用辛劳汗水换来的立柜,是我们家由清贫走向美好明天的一个重要标志,既振奋人心,又弥足珍贵。
母亲特意请来村里一位擅长绘画的小阿姨给立柜玻璃画画。小阿姨精心绘制,用了好些天才完成画作。玻璃上呈现着兰花图、荷花图,还有孔雀图,更多的是湖光山色、楼台亭阁,偶有人物在湖面悠然摇桨,或双双立于凉亭中欣赏美景,喁喁低语……每天早晨,一睁眼就能看到炕梢儿立柜上那些绮丽的景色,赏心悦目的同时,不由得心生向往,幻想着某一天,我们也能过上那画里的生活。
斗转星移,当年被我们全家珍爱的立柜已经“光荣”卸任,取而代之的是四个新式立柜。母亲总爱打开某一扇柜门,指着里面满满当当的衣服,幸福又“无奈”地说:“以前,一个立柜足够装下咱家五口人的衣服。现在呢,光是我和你爸的衣服,四个立柜都装不下了。”
生活确实越来越好,母亲不必像当年那般辛苦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与城里的楼房一样,铺有地热,卫生间也在室内。引自山涧的自来水,甘甜清澈,再也不用去很远的水井往家里挑水了……吃过晚饭,我们坐在开满鲜花的庭院里,听母亲如数家珍地“炫耀”:今年村里又给了每家几十只鸡雏;村部还增加了休闲娱乐设备;屋顶上的新瓦、院子门口精致的白钢大门、院角的环保厕所、门口的分类垃圾桶、院子里一排排精美的花盆,都是政府免费发的……一家人闲聊间,大门外的太阳能路灯猛然亮了起来,照得母亲的脸庞熠熠生辉。
我听着母亲的话,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下日新月异的生活,不就是当年老式立柜玻璃门上的画面吗?原来,我们早已生活在曾经向往的画境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