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月见湖的冰悉数化尽。有了水面的湖好像大地睁开了眼睛。
按照民间的说法,只有冰雪消融之后,春天才算真正苏醒,从此大地酥软,人们走进麦田,撒开冬天运来的肥料,只待麦苗返青。
农人步量着春天的进程似的,看看每一块田地何时该种什么作物。人们相见,只谈土地的墒情与农事。刚刚融化的年后的那场大雪,土地到清明也不会出现干旱,那时麦苗拔节,快蹿到要抽穗的高度。瑞雪兆丰年,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春风吹暖,鸟儿的叫声也亮开了嗓音,清脆又带着柔情,是大地化开的清爽。大地上,你低头看时,去年秋天的落叶好像绿了一半,仔细看,那是诸葛草、蛇莓和荠菜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叶子已然绿意盎然。蹲下来看诸葛草的草心时,你发现草心里已经有了花蕊,这是我意想不到的。诸葛草又名二月兰,农历二月开始,从南方到北方,草地上、树林间、田埂上、坡地里,二月兰紫色的花朵比比皆是,哪一种野花也没有二月兰泼辣。二月兰是宿根植物,所以,经历了冬寒,却并没有被冬寒压制,而是在冬寒消失的同时,它们已经浩浩荡荡毫不犹豫地占领了大地。山坡上,河流边,即使密匝匝的松树下的松针之间也钻出了纤细的二月兰和它的紫铃铛似的花朵,经风一吹,摇曳生姿,不因为纤细娇柔而自卑。
阳春三月,土地通过野草表达与春天的呼应。地米草、紫花地丁,不知在何时已绽放了花朵,这些草花不一定被人发现,然而,它们并不是为了开给谁看,而是把内心对春天的感恩和热爱,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春天的野花是高士也是隐士,从来不拥挤在花园里,从来也不羡慕那些被拘束自由的精致的花盆。有丁点的阳光和春风,有一点土或者岩石墙缝的缝隙,便足够它们萌芽、长出薄薄的叶片,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
在这样的时候,我会走到月见草的身边,月见草已经由冬日时贴着地面的古铜色叶子变青。朋友说,春节回江南时,江边的月见草花骨朵几近开放,一大片一大片的月见草是这北方稻田的斜坡上的一小片月见草无法比拟的。然而,北方月见湖畔的这一小片月见草,是我一天天看着长大的,我守护过它们,曾为这一小片月见草浇过水,并且对走进月见草花中拍照的人劝阻,也曾约城里的好友来欣赏花开时的美丽。所以,我对这一小片月见草的爱,胜过了对江南一大片月见草的关心。
你离开月见草时,总有一种再也见不到的揪心;你面对月见草,却不知道怎么表达你的心意;等你再要去见月见草的路上,却有一种陌生了许久的生疏。你不见月见草,心里怎么回想,也想不出月见草的花和叶子的模样,好像你的生命里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和知音。
我又从月见草的小径边出发,月见湖畔的大杨树上,杨花每一天都在将春天放大,只是你还没有接受这样的现实,在花开的同时,花又做好了凋落的准备。所以,杨花不悲不喜,它们让你还没有感受春天时,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个人站在经冬的稻田田埂上,看西山和云一起堆过来,云层的薄厚又透视着不同的阳光亮度。在这里,我并不寻找什么,故乡的麦垛早已只存在于记忆中,故乡杨花飘扬的春天也恍如隔世。似曾相识的大地,却被这春风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纷纷愁绪。我该怎样来把异乡当作故乡?把一切的树木花草都重新叫一遍它们的名字吧。旋覆花、车前草、牛筋草、地皮草、狼尾草……都曾经被我磨得锋利的小刀割断草叶,然而,它们隔天又会重生。草的命运,草的坚韧和皮实,无论怎样的野火和践踏,都会顽强地获得重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需要慢慢修养的优秀品格。这是故乡给予的财富,即使冬天,也蓄积能量,无论草籽还是须根,都一样蓄势待发。
在春天,我迎接的将是什么?大雁北飞,苍鹭也回到了去年的湖中,我还会走上田埂,去看一天天长大的月见草,去旷野里看望北斗七星和流星雨,什么也挡不住“日月盈昃,辰宿列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