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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版:东北风

一路上有树

□赵培光


妙不可言,最是生物链。

人从哪里来呢?天空吗?大海吗?沙漠吗?

我笃定从森林里来。

森林——人类的故乡。

莽莽苍苍的森林,大森林,鞠躬尽瘁,供养了天底下的植物、动物、人物,生生而息息,息息而生生。自远古到当代,自当代到当下。

一木曰树,二木曰林,三木曰森,树林的树林。

在人的世界里树是伴,在树的世界里人是侣。伴侣,伴侣,天生的伴侣,绝配进而绝美,好福气!

历历谓之往事。

在在谓之细节。


……轮到我了!

我的视野里,再次出现美人松。

从容起舞,不美吗?义薄云天,不美吗?最美不过美人松。

美人松,俊拔,朗逸,学名长白松,又名长白赤松。1971年,白河林业分公司建立,发现这一树种。当时,缺乏认识,尚可以采伐。但,老林工们不肯下手,邀请专家考察,得以存留下来。1987年,确定为延边州“州树”。1999年,确立了美人松保护的法律依据。

对,不是美人,而是松。

要么,美人松被比喻成少女,看风姿;要么,美人松被引申为壮士,看气概。

无论少女还是壮士,那一身光芒熠熠闪闪,闪熠神奇、神秘与神圣。前辈作《白杨礼赞》,作《松树的风格》,可惜没作美人松。高大美人松,让时间失去了重量,让语言失去了重量。轻轻飘飘的一个人,几乎要双手合十,跪拜在它们的面前了。还好啊,我得以一棵一棵问候,一棵一棵抚摸,一棵一棵俯仰。

我要寻找什么呢?要寻找天光吗?要寻找地气吗?要寻找灵魂吗?

人与树,抑或树与人,两两相照,什么都有了!

“在森林中度过一天,能让你年轻十岁。”我呢?度过了半天,年轻了五岁吗?

此前,亦即2024年11月5日,我一头扎进露水河大森林。游游荡荡,惹得大大小小的树载歌载舞。一时间,恍然若梦,当红松连理树赫赫入目时,我被深深地触动了。思及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思及梁山伯与祝英台,忠贞的爱情苦苦甜甜,热切而凄怆。毕竟,红松连理树是幸福的,永不分离的幸福。无所畏惧,无须化蝶。此刻呢?树,向我献殷勤:350岁,胸径76厘米,喜冷凉湿润气候及土层肥厚、排水良好的微酸性土壤。由于枝条摩擦,天然地嫁接,抵达“执手而生,共沐雪雨风霜”的境界。

我一副哲人相。我是谁?

我在我的梦里寻找。

游荡八家子森林,一雄一雌的千年红豆杉,远不如红松连理树那般亲密,那般缠绵,却始终矢志不渝。茁茁壮壮的雄株,与几十米外的雌株遥相呼应,造化“千年守望”。我受教育的那个午后,已经白雪满山了。地上是雪,身边是风,风雪中不冷也冷。裹上军大衣,去“讨”一个老而又老的故事。上梯一步一阶,下梯两步一阶,一公里的木质栈道,暗藏险情,生生被我走了40分钟。幸好别一种爱情,及时温暖了我。

舒婷致橡树,我没橡树可致,致红豆杉吧!


此树,彼树,或此或彼的树,遍地树树树树。

普天下,和光同尘。

树是什么?什么是树?出此言,我很矫情吗?叹只叹,除了树冠、树身、树根,我基本上就是一个树盲了。

跟花草一样,树是数不尽的,无法数。然而,每个人又都有每个人的相关记忆。树啊树,既体察人生,又演绎人生。有朋友说,父亲去世了,父亲的果园就荒掉了;有朋友说,妈妈腿疼了,妈妈的榆树就显灵了。人人寄托于自己的树。树知道。

“树”“我”直言。

“我”行我“树”。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树族、树宗,便是宗族。分明被杨树、榆树、松树、柳树、槐树、椴树、柞树、桦树,榕树、樟树、银杏树、梧桐树、火炬树、京桃树、华栎树、皂角树、棕榈树、香椿树、香榧树、白蜡树等6万余树种统称了。一形一色,形形色色。而个体的树,姓有姓,名无名,照常生长。哪怕惨重的自然灾害,哪怕轻狂的人为灾难,但求活出一个样来。一个什么样?树样。树的样子!

智人智语:“树木如自然界的灵魂,矗立在大地之上,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见证着生命的轮回。”

世界各地,最著名的树,待考。中国呢?无疑是迎客松了。

我活了多半生,至今没涉足黄山,引为憾事。看图片上的黄山、电视中的黄山、手机内的黄山、文字里的黄山,开眼却不开怀。

……树啊!

在黄帝的柏树上,我捕捉着历史;在孔子的桧树上,我捕捉着文化;在鲁迅的枣树上,我捕捉着寂寥;在史铁生的栾树上,我捕捉着哀伤;在我寄望的枫树上,我捕捉着什么呢?三角枫?五角枫?八角枫?……兴许是另一个自己。

从小则喜欢与树为友,识树、玩树、恋树。那时候,没听说过林语堂、汪曾祺、梭罗、普里什文和爱因斯坦呢。喜欢树,原始的情不自禁的喜欢。尽管不擅长丹青艺术,但只要一出手,先一棵树定位,尔后辅以人、水、桥、太阳或月亮。终于,我明白了——在我的世界里,树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且,依我个人趣味,尤其爱恋岸边的垂柳。河岸、湖岸、江岸、海岸。风拂柳,水弄柳,风水虚置柳妖娆。

醉我的浪漫时光呢!

鸟喜欢在树桠上筑巢,熊喜欢在树洞里盘窝,人喜欢在树底下乘凉。既平陇,复望蜀,还喜欢守在树旁等待兔子。一个人,另一个人;一只兔子,另一只兔子……

有树的地方,不荒凉。


树,一样的。而事实上,没有两棵树一样。

置身于蓊蓊郁郁的大森林里,寻找三级、二级、一级的古树名木,我多么兴奋!何况,树是兄弟姐妹。高一句,低一句;左一句,右一句。跟我聊身世,聊经历,聊感受,聊爱也聊遗恨。

我是树的知音吗?

天知地知,树其实什么也没聊。不过是用枝条、用叶片、用气息表达对我的迎候,及好奇。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错误了,我不是浪子,不是流浪才流窜到这里的。我是奔赴,是呼应,带着一颗心,悟解一棵树、另一棵树、再一棵树,胜似走亲访友。

满怀敬畏。我不说!

北国11月,出得森林,风便相对冷了。

我也在执意寻找为杨靖宇挡枪的那棵树,我也在执意寻找挂金相和头颅的那棵树。命矣,运矣,命运的树随从英雄,永生永世,永不忘。

我把英雄树周遭的许多树想象成那个或哪个英雄,与它们一起温故春夏秋冬,乡土与乡情。并且,篡写一句名言送上: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做一棵普通的树!

现实里,普普通通的众生,视三人抱、四人抱、五人抱乃至八人抱的千年老树为神树,姑且系上红布条。遇难遇险,甩不开,择吉日良辰虔诚祭拜。神不神呢?祭拜后,很可能知道。

伫立在神树面前,我很惭愧,没能耐。要是有能耐,我就不老,我就做一棵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的胡杨树。


蒙地缘天缘厚爱,两种漂亮树,成于鬼斧神工。

一谓岳桦,一谓黄榆。

犹如一对盆景。好看!

它们“摆放”在东部长白和西部通榆。长不大,不长大,似花非花摇动,美美地装点着黑土大地。

最初见到岳桦,我有些恍惚,以为卷动的雪浪。而见到黄榆,又莫名地惊诧,仿佛梦幻的仙宫。都是30年前的事了。何止风光无限?本身的价值尤为可观。东盆岳桦,材质偏向坚硬,结构又细致,广用于建筑、器具、火柴杆、枕木等,且可药用,亦可做染料。西盆黄榆呢?乃落叶乔木或灌木,翅果含油量较高,属于医药和轻、化工业不可或缺的原料。

似乎有多少需求,就有多少奉献!

曾经作诗《岳桦树》:“一心要到那天池梳洗/梳去远征风尘/洗出天生丽质//湿重的低气压/偏偏缠住你的脚步/缠你在山腰修行//无奈,你只好/听任热浪辱没/听任寒潮欺凌//形体被迫扭曲了/连同不肯扭曲的灵魂/修成地地道道的盆景//难辨是爱是恨/难说有情无情//不幸竟使你愈加婀娜/迷八方游人/尽品你的不幸。”其实,念及作一篇《黄榆赋》的,酝酿于怀,终未得偿。留待日后或者日后的日后,更上一层楼吧。

不急的,急什么急?树在,人在,美文一定在。

偶尔也曾经幻想,如果我做植物,就做一棵树,做一棵移动的树。无须加持,无须邀约,无须光辉岁月。漫漫中,天涯何方不潇洒,此心安处最从容。


长春,我栖居的长春,有许多炫耀的资本,及资格。大功臣者,树也!

因为树,所以森林城。

1991年,原国家林业部批准了长春市森林城的建设规划,此乃全国首部。2013年10月,长春市委、市政府正式申请创建“国家森林城市”。2019年9月19日被国家林业和草原局授予“国家森林城市”称号。那一年,都市区森林绿地总面积119294.64公顷,森林覆盖率30.66%。

长春,无愧于森林里的城市。

截至目前,长春已然形成以伊通河生态人文景观为轴线,百个公园、百条景观防护廊道、千点城乡绿色福利空间为骨架,净月潭国家森林公园为绿肺,湿地生态系统为绿肾,环城绿化带环抱,绿色村屯簇拥的城市森林生态系统。

还是长春有福了。抬望眼,好树纷呈。黑松、红松、白杄等针叶树,增强了冬季景观效果。同时在重要节点及道路分车带栽植了特型金叶榆、特型京梅等造型树,引领了绿植配置的新风向,使迎宾大路更有大都市精致内敛的气质。快速路上,桥体的彩化异常惹眼,指示着车流人行。如此,这般,绚丽的长春跃动在树连树的大化之境……

我乐公园不疲,没事便会闲逛去。闲一闲,逛一逛,尽享人生自在。雕塑、胜利、北湖、南湖、南溪、友谊、梨花、百花、百木、百草……信步悠悠,何止三番五次?主景呢?理所当然是树了。看树看得入迷、入幻,人也迷幻成一棵树。树与树的话语,说不清,道不明,说道说道,病树前头万木春。

或曰“树木是大地写给天空的诗”,或曰“一棵大树最好的地方,在于它的阴影”,或曰“如果你想了解一棵树,就拥抱它;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就倾听他”。

很怀念人民大街两旁的那些黑皮油松,可惜败给了雷击、虫侵、噪音、尾气、融雪剂、建筑垃圾等等。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我属于青年及老青年,特别愿意一个人走路。就读的学府门前和就业的报社门前,紧贴大街的东侧,街东。情绪高涨时,走完百步走千步,走完千步走几千步。一路上有树,不孤单,不气馁。我轻轻地招手,作别公共汽车。

走路的时候,我是我自己的。

路不远人。树呢?


那么,我避过风的那棵树呢?我躲过雨的那棵树呢?我在腰身刻过“爱你到永远”的那棵亭亭白桦呢?生命树上的事事情情,一片一片长出来,一片一片落下去。

……远了。

……没了。

忽一日,我在水文化生态园漫步。不经意间,瞥见一棵老树。晚秋里,悠然、怡然、蔼然。近前看身份,上面的吉林省城市古树名木保护牌提示——编号:CCSGS055;植物名称:雪柳;拉丁文名:SallxbabylonlcaL;科属:杨柳科柳属;树龄:109年;保护等级:三级。

就那么荣辱不惊地乐活着,福祉时间与空间,福祉时空里来来往往的众生。

哈,109年,已然超过了我对自身的极限预期。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重情重义的男人或女人,进入恋爱角色,难免自诩为一棵树;进入婚姻角色,难免自封为一棵树。无非是遮遮挡挡。遮挡住遮挡不住?多半,败下阵来了。

树,好威风。好不威风!

看树是树,看树不是树,看树还是树。

(本文图片由张藩、杜波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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