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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版:东北风

过年记

□孙 郁

孙晶 摄

大约1963年,我们家从外地迁居辽宁省复州城,住在张家大院。这家院子的对面是横山书院,周围都是老房子,在城里有点名气。张家是个大户,主人很善良,做过教员,后来到城外务农。他的妻子是个读书甚多的人,见识也广。那时候,女人识文断字的不多,自然这妇人就显得很特别了,《论语》《诗经》能背出许多,自己还能吟诗弄赋,想起来不是一般的出色。

张家大院保留了旧式风俗,房间格局有点明代味道,吃饭的高桌,放书的书柜,还有那些箱子、板凳,都是年代甚远的物件。院子住了几户人家,除了主人,其他都是租户。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口音不太一样。我那时候还没上小学,对于复州人的习惯和日常生活的认知,是从这个大院子里开始的。

复州人每年过各式各样的节,每个节日到来,镇子里都有点讲究。自然,春节的氛围最浓,从腊月初八开始,各家就忙碌起来,到了年底,打扫庭院,贴福字、对联,蒸年糕,喜庆得满城生花。张家的几个子女比我大几岁,节日里还特为我制作了灯笼,点上蜡烛后,领着我迎神、送神。迎神的时候,大家都喜气洋洋,穿过大院一个长廊,踩着街市的残雪,到胡同的内外走上一圈,好像在与夜里的神奇光影对着暗号。兴致勃勃回来后,便到张家的供桌旁小憩。张家一直恪守着儒家的信条,比如向祖先牌位磕头。孩子按照年龄依次跪拜,大人站在边上嘴里念着什么,表情都很庄重。跪拜的垫子是麻线编制的,上面是带着图案的新布。供桌上是面鱼、年糕、苹果、鲅鱼、血肠、自制香肠等。蜡台很高,几盏蜡烛闪着火苗,四面被映得很是肃穆。牌位上的字秀美,应该是主人写的。我后来想起自己内心神圣感的出现,最初是与这类仪式有关的。

节日的好处是可以吃到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复州的名菜是锅包肉、糖炸里脊、炒鲜边、炸薄脆等,亲朋聚会的机会也多了。此外,孩子们可以穿上新衣服,到各家串门拜年,得到压岁钱。这个时候总觉得空气、色彩都不同于以往,而节日最美的,是街市里飘动的各种声音。

离中心街不远,有一家戏园子。我搬到城里时,它已经有些衰败了,最早的记忆是看过评剧《半把剪刀》,是父亲抱我去看的。古人的故事都模模糊糊,可是那锣鼓声却颇为好听。印象里还上演过京剧《望江亭》片段,那个清秀的亭子间的智慧故事,很是感人,演员的装扮、神色,还有二胡的婉转旋律,至今还有印象。

城里的人对于梨园有点兴趣,人们常常猜想某个剧目谁来演合适,品头论足中,有时候也不免苛刻。不过演戏的人,多为票友,那时候的许多演员,都改了行,只是过年的时候,大家还聚在一起来凑几台戏。有位著名的男旦演员,平时在一家饭馆做跑堂的,走路还带着台步,说话柔和得像念白。围观他的人很多,主要是台上扮演的角色让人难忘。私底下,人们觉得男旦有点奇怪,有时偶开一点玩笑。大家一面欣赏戏剧,一面又轻视某些演员,大概是道学心理的影响也说不定。我也是很长时间不喜欢男旦,但后来在东京看坂东玉三郎的歌舞伎表演,看法才变了过来。坂东玉三郎高贵而有智性,把女子的内心演绎得栩栩如生,让人难以忘却。我那时候想,当年梅兰芳的魅力,当是如此。男人模仿女子是一门艺术。我们民间对于此事的误解,有男权的意识在起作用,在那时是不可免的。

除了看戏,观焰火也是必有的节目。中心街有座二层小楼,是文化馆的所在。那是城里唯一的小楼,有个魔术演员每年都要在楼顶放礼花。漫天的星火跳动,摇落了群星,有的就落在我的脚下,好像自己也能飘动起来。我那时候迷恋这些焰火,仿佛是神意的闪光,在给我辽远的幻想。天上的一切与地下的一切,就那么连成一片了。

不过放焰火是大人的事,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的是卡炮,它是很小的硫磺纸片,放在子弹壳里,稍加改造后,放进小铁蛋,扔出去后,落地的响声很脆。那散着火药味的响声,逗引着小伙伴们围观。扔得高,动静就大一点,于是大家就比着谁的子弹头落地慢,胜者是很有点得意的。那美妙的一响,仿佛心音的放大,觉得自己的表达被广大的世间都听到了。

对于孩子们而言,没有鞭炮和焰火,不能说是过年。所以,每年腊月底,店铺里总能看到鞭炮生意的红火。但到了上世纪60年代后期,卡炮不太容易见到了,市场上的供应品很少。忽然看不到卡炮,孩子们都有些急。有邻居朋友说,城东的古井村产烟花,各种卡炮都有。我们几个朋友便偷偷决定跑一趟看看。

古井,这个地方是满族人的村庄,在复州水库的边上,离城里有十几里路。记得是一个雪日,我跟着几个年龄稍大的小伙伴,满头大汗地赶到村子里的一个代销店。那是一座平房,两间屋子,门口写着“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的标语。我们说明了来意,服务员是个中年女子,说卡炮已经卖完了。众人颇为失望,磨叽了半天,还是无果。恰好有个砍柴的大爷路过,便悄悄说,跟我来吧,我们便随其到了村边一个小作坊里。里面有两个青年,在包装什么。老人与他们嘀咕了几句,那两人看着我们几个毛孩子,笑了起来。

“买卡炮?你们知道它怎么做的吗?”

我们都摇头。

“回答不上来,就没有。”

一个叫小胖子的伙伴突然想起电影《地雷战》的对白,回答说:

“一硝二磺三木炭。”

那个青年笑着说:

“这个孩子行,应当奖励你。”

就从抽屉里拿了一小摞卡炮,说:“城里来的,稀客稀客,拿去吧。东西不多,分着玩吧,下次我进城,别假装不认识啊。”

……

那时候才知道,古井这个地方是很有名的,古代是战场,辽代以来的遗迹不少。村子里的一切给我留下了神奇的感觉。我们带着“卡炮”,像得了宝贝一般,快乐得有点忘乎所以。从古井村到城里,要经过复州河,穿过几片树林。因为有风,树上的积雪飘下,眼前的光景有点迷蒙。那一刻,觉得山是美的,林子是美的,结冰的河是美的。得意之中竟然迷了路,大家突然有点紧张。小胖子说,沿着河走最可靠,到了农场的大桥就看到家了。于是,我们在冰面上滑行着,跌跌撞撞,又耍又闹,满脸汗渍。回到城里时,天已经暗了。虽然肚子里已经咕噜噜响起来,但都喜在心头,也不在意大人的数落了。

过年的时候,最早响的是孩子们的“卡炮”,它是节日祝福的前奏,零零星星的动静,像是炒豆子一样,此起彼伏,带着顽皮之气。凡有此类声音出现,必有儿童,也传来各种笑语。待到焰火与花炮出现的时候,便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弱小的存在了。它属于我们这些没有长大的人,那弱小的脆响,有点飘飘渺渺。原来,节日也有属于孩子们自己的音符,院子里,胡同中,大树下,随时都有它的响动。噼噼啪啪的声音,也像林中被风吹断的树枝,随风而起,恍惚间,天地的样子也变了。

我来北京近40年,从未见过幼时玩的那种“卡炮”。是古都的习俗与东北的习俗不同,还是它早已经消失,就不知道了。

作者简介:

孙郁,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著作有《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鲁迅忧思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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