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如期而至,窗外的榕树叶子湿得发亮,沉沉垂向大地。镇里办公室的旧桌面上,文件纸张吸饱了湿气,软塌塌地卷着边。我的指尖抚过一沓旧材料,触到一份微黄的《吉林日报》。它悄然蛰伏在故纸堆里,像一粒被南风误送至此的北国种子。
这北国的声音如何流落至此?后来才知,是区里流转下来的材料夹带了它。初读时,字里行间尽是陌生风物:“苞米”“雪爬犁”“酸菜缸”……这些词句如同异域密码。松花江、查干湖,这些名字在唇齿间碾过,只觉是未曾谋面的远客。可目光落到那些乡镇干部走村入户、调解纠纷的记述,又觉得无比亲切——那字里行间奔走的辛劳,竟与我日夜踩踏的闽中山道如此相似。报纸上的霜雪仿佛也落在了我的肩头,那寒冷竟有几分熟稔。
渐渐地,在故纸堆里翻寻这份北国消息,竟成了某种习惯。一日清晨,在报纸边角不起眼处,瞥见一则小报道:为应对潮湿天气,防止存粮霉变,中储粮榆树直属库专家提出在粮囤底部铺设隔潮层、定期用草木灰吸湿的土办法。读到此,我心头猛地一动,眼前立刻浮现出村民老陈愁苦的脸——前几日走访,他刚揭开米缸给我看,一层细密的灰绿绒毛正悄然爬上白米。那股粮食受潮后特有的、带着土腥气的闷味,似乎又萦绕在鼻端。原来千里之外,也有人正为着这关乎生计的、微小又具体的烦恼而绞尽脑汁。这薄薄纸页,自此在我眼前豁然敞开,成了窥见另一种坚韧生活的窗口。
我将这北方的“智慧”讲给同事和几位常来办事的老农听。大家初时半信半疑:“草木灰?那东西管用?我们这湿气,可比东北厉害多了。”雨季的湿气无孔不入,老陈家的米霉得更厉害了。我寻了些干净的木屑和草木灰,又找了几个闲置的旧瓦缸,在村委会干燥通风的储藏室里,依葫芦画瓢地试验起来:缸底先厚厚铺一层木屑,再均匀撒上草木灰,最后才小心地倒入米粒。瓦缸口蒙上透气的粗布,再用砖头压实。初时,老陈总是不放心,隔三岔五就要来看看。待到连绵的阴雨终于过去,他小心翼翼地揭开布,扒开表层的米——底下的大米粒粒分明、干燥清爽,那股恼人的霉味竟真的消失了!他粗糙的手指捻着雪白的米粒,眼神里闪动着难以置信的亮光,嘴角慢慢咧开:“嘿,这北方的法子,还真灵!”那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是北国黑土地赠予南国米缸的一抹暖阳。
后来,纸质的报纸流转渐稀,我也被更繁冗的事务裹挟。但那份《吉林日报》并未消失——它在我的工作电脑里找到了新的栖所。偶然点开其电子版,竟发觉它已非当年模样。版面舒展,色彩鲜活,昔日的铅字油墨芬芳,已悄然融入数字时代的云端绽放。指尖滑动屏幕,从“政策解读”的庄重到“东北风副刊”的鲜活;从黑土地上的春耕秋收到城市发展的活力脉动,包罗万象。我甚至找到了当年那个刊载储粮防潮小办法的“乡村服务”专栏,如今它已枝繁叶茂,像老树新发的枝丫。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指尖滑动间,那些关于土地、关于村庄、关于普通人如何坚韧生活的故事,依然带着熟悉的温度汩汩涌出。只是传递这温度的载体,已从泛黄的纸页,化作了指尖流淌的光影。这80年的老树,竟在云端开出了如此繁盛的新花。
窗外,南国的雨声淅沥如旧,敲打着油绿的榕叶。纸页会泛黄,油墨会淡去,但那土地深处生生不息的脉搏与回声,那关乎一粥一饭的朴素智慧与守望相助的暖意,却总能穿透千山万水,抵达每一个守望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