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长白山人参火爆出圈，为追求健康长寿的人群所钟爱。
小时候，爷爷戴着大皮帽子、穿着大皮袄从东北回来，山东老家八仙桌上多了一个大玻璃瓶子，里面20斤白酒泡着一棵人参。那人参参体饱满，白白胖胖，根须飘然，宛如依然生长，村里人无论谁见了，都啧啧称奇。
这便是我对人参的第一印象。
那时，我还不知道人参有芦、纹、体、艼、须“五形”之说。我和五弟时常趴在桌子上，隔着瓶子竭力分辨人参的脑袋、手臂和腿脚，甚至想象这棵人参从瓶子里蹦出来，胸前围着一个红肚兜，就像年画里的胖娃娃一样，与我们兄弟俩手牵着手一起玩儿。
入伍后，第一次探亲，我在延吉用两个月的津贴费，给父亲买了一瓶人参泡酒，父亲很高兴，但他当时没舍得喝。再给父亲买人参，是我在白山工作时。父亲有糖尿病，听人说，人参花泡水对改善糖尿病症状有帮助。白山是人参的产地，山货庄里人参花、人参根、林下参、园参、红参、西洋参及野山参等随处可见。于是，我买了人参花，还把林下参加工成粉寄回家。有段时间，父亲天天用人参花泡水喝，炖羊肉也要撒上一两勺人参粉，父亲高兴，人也就显得精神。
今年5月，战友朱峰带我去见抚松县的王德富先生。也许是常年食用人参的缘故，王德富今年七十又七，头发乌黑如墨，一双睿目炯炯有神。他身着中式对襟上衣，给我的第一印象，既似悬壶济世的名医，又若隐居深山的智者，更如一位和蔼可亲、仙气飘飘的老人——事实上，他是一位致力于传播人参文化的专家。
早在20世纪80年代，王德富就提出了人参文化的概念，他参与了中央电视台《人参王国》《野参迷证》《关东参客》等美术片和纪录片的拍摄，还先后出版了《人参童话》《当下，人参怎么吃》等书籍。王德富说：“你看，人参的芦头像人的头，人参的主根像人形，人参的艼像人的胳膊，人参的叶子似人的手掌。你说，人参与人有没有关系？”每年八九月份，人参参籽成熟，色泽鲜红、光洁如玉，酷似榔头，人参也容易被发现。野生人参“榔头”上最多有上百个果实（二三十个果实多见，栽培参五十多个果实），人参果实分肾形和圆球形两种：肾形人参果每枚含两粒种子，犹如男性；圆球形人参果每枚只有一粒种子，代表女性。奇妙的是，人参种子从萌生芽苞到破土而出，正如人类胎儿孕育生命的周期一样，大约280天。万物有灵，人参长得像人体，如此神奇，定有神效。
《抚松县志》（民国版）记载：“这里‘藏天然之秘，蕴万古之灵奇’，森林茂密，盛产人参。”每天太阳升起时，野生人参周边的小树与青草会向四周弯去，此时仿佛大自然在实行“空中管制”，谁也不能阻挡人参生长所需的阳光；太阳落山之际，小树和青草又迅速复原，向人参靠拢，它们似乎在为人参遮风避寒。很多放山人目睹过这一自然现象，“沐日月之精华，得山水之灵气”，神农氏选“百草之王”为人参，不无根据。
王德富善谈。他的父亲不满17岁从山东高密闯关东，到长白山下从事人参产业一辈子，对王德富日后研究人参文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老把头孙良开始，放山人手里必备一根索拨棍，这根棍子作用可大了：一是防身自卫；二是打草惊蛇，扒拉杂草以便发现人参；三是挖参时不能说话，需用棍子敲击树干传递信号；四是走累了可当拐杖。
挖人参，回山东老家置房买地，曾是无数闯关东人的梦想。挖参不易，人参生长同样不易。《抚松县志》记载：“大者成两即为最佳品，普通者二三四五钱，六七八钱为佳品。‘最’者，意为到顶。二三四两者实所罕见，至七八两者，百年不遇。”人参种子经鸟兽自然传播，最终成活率不足万分之一。存活后的人参，或长在山脊、或长在洼地、或长在青石板、或长在树洞、或长在倒木……所有不良环境都在制约着人参的正常发育与生长速度。抗逆、淘汰，适应、竞争，休眠、再生、涅槃，30年、50年，甚至超过百年、数百年，人参成为百草中长寿的精灵、长白山区的珍宝。我们看到的每一棵野生人参，背后都经历了无数旱涝寒暑的考验，逃过了兽咬虫嗑等九死一生的劫难。它带着森林的露水、泥土的芬芳、青草的鲜活，以及岁月的磨难和天然的人参皂苷来到人间，绝对是上苍对人类的恩赐。
长白山区还流传着“人参能做儿啼”“状类人形者善”“人参转胎”“人参娃娃”和“人参姑娘”等充满神奇色彩的民间故事，表达了长白山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20世纪60年代开始，抚松县文联发动全县人民收集整理人参故事、传说等上千篇，在此基础上编辑出版了《长白山人参故事》，收录《长寿花》《棒槌姑娘》《龙咬参》等40多篇作品。这些充满乐观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幻想的人参故事，再版多次，享誉海内外。德国、法国、日本等不少国家的学者都曾怀揣着这本书，到抚松研究人参故事。有一位德国女学者叫付玛瑞，在法国旅游时看到了这本书，异常兴奋：“人参这么神奇！”她发誓要到中国学习中文。几年后，付玛瑞来到沈阳，在辽宁大学留学，曾4次到访抚松，见到了当年编辑出版《长白山人参故事》的作家们。付玛瑞因对人参的研究，后来获得了博士学位，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员。王德富问我：“读了这本书，有什么感想？”我说：“人参给人们带来探索与发现、希望与信心、财富与健康，它来到人世间是报恩的、是济世救人的。无缘之人是发现不了人参的，人参是正直、善良、友爱的化身。”
在长白山区人的生活里，人参除了药用、含服、泡酒外，热心人参文化的厨师们还开发出“拔丝人参”“什锦人参”“人参焗三宝”“蓝莓山药人参糕”等数百道人参菜与人参面食，即“人参宴”。过去，人参是王公贵族的专用品，普通百姓没有条件和能力享用。现在，人参已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挖大留小，匿下人参给后人”。自古采参有行规：不是见参就挖、有参就卖；一片地种完，要让地歇一歇；挖过参的小土坑，要填平踩实，恢复原样；即便是“大货”的参籽，也要在林下撒播一半、留存一半，不能全部带回家。若把参籽尽数带走，森林中无法自然繁殖，断了后人们的放山财路，会受到上天的报应。这些古老的行规，体现了放山人对大自然的敬畏、尊重、顺应和保护，着眼于子孙后代的永续发展，契合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保障了人参产业更加充实、更有保障、更可持续。
不久前，我又一次进入长白山，一路翻山越岭、颠簸崎岖，走进了人参现代化农业产业园。我和爱人亲手采挖了一棵五匹叶、参龄七年的人参。尽管每一棵人参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我突然发现这棵人参的形状特征，特别像当年爷爷带回山东老家的那一棵——参体饱满，白白胖胖，根须飘然……
这般凝望时，我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时空穿越：一位历尽千辛万苦的闯关东人，采得了一棵“大货”，山货庄掌柜大声喝彩：“龙参！晚上放在屋子里能照得老太太做针线活，放在水缸里有用不完的水，放在米囤里有吃不完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