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进婆家门，婆婆一人在家。逢灾年，公公跟随村里的抗旱队伍，一走就是四五天。

院子里有一张不太显眼却结实的小木椅，我闲着没事儿就坐在上面，看婆婆饲养鸡鸭鹅狗，辗转在院里院外。我们一同期待公公的归期。

婆婆讲，我坐着的这把小椅子是公公亲手打制的。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了木匠活儿，这门手艺跟随他一生。这把小椅子，因为袖珍，轻巧便利，大人喜欢，孩子喜欢。这把椅子也是家里流动的风景，随时被搬移到哪个位置，尽其所用。

公公回来那天，婆婆多做了几道菜，我在一边打下手。寒暄之后，公公在小椅子上坐下来，点燃手里的烟，时而观望着院子里的鸡鸭鹅狗，时而眺望着园子里的蔬菜庄稼。看着静坐的公公，疲惫中透着一股回家的释然，像一幅时光静好的画，让人不忍打扰。

夏天屋子里做饭较热，好多人家都在院子里搭起简易的灶台。婆婆一直在那儿煎炒，当时一个铁盘放在锅沿，我凑上前去，随手拿起准备去锅里盛菜。我没有意识到那个铁盘已经被灶下火苗熏得热同锅底，菜还没有盛到盘子里，铁盘就咣当落地，伴随着我尖锐的叫声。婆婆几步奔过来，擎起我的手掌，手指上罗列着一排光亮的水泡，像我脸上滚落下的泪珠儿。

公公站了起来。他拉长了脸，对婆婆大怒，责问盘子为什么放到那个位置，责问为什么要孩子干活……我疼痛不堪，也羞愧不已，自己好没有用，害得婆婆跟我受到委屈。过后爱人说，从没有见爸爸对妈妈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妈妈也是破天荒地接受爸爸的谴责，没敢反驳一句。

公公是一个闲不住的人。除了出去做工，村邻乡舍，谁家里有点零散的杂活，公公也是不遗余力地帮忙。回去探望他们，他也很少闲下来。我好奇地问：“爸，这样做零活的工钱，咋算呀？”

公公憨憨地笑出了声，他抖落一下手里的烟灰，像抖落那些从不计较的劳作：“乡里乡亲的，帮个忙，要什么工钱？！”

我们在城里安顿下来后，公婆的年岁已大，爱人不忍心老父亲再出去做苦力，就把二老接到了城里。婆婆喜欢热闹，很快就与小区里的老太太们混熟。公公则常常一个人闷坐在楼里，一根烟一根烟地吸着，闲下来的他，骨子里透着一股孤独。

我决定投其所好，带他去城里最大的家具商场逛逛。

站在纵横交错的马路上，面对奔涌不息的车流，公公常常显得手足无措。我下意识去牵他的衣袖，他就顺从地、加快步子跟着我；站在高端豪华的家具面前，公公的脚步缓慢了下来，他一边静静地看着，一边用余光跟随着我。我意识到，他一直在迎合我的脚步。

“爸，这些家具好不好看？”其实，我很少逛这样的商场，自己也是看得目眩。公公的大手，几度伸出，又不安地撤回，好像怕自己的粗糙和卑微冒犯了家具的光洁和高贵。我拉着他试着坐在不同质地的椅子上、沙发上，公公都是浅尝辄止，笑着说：“咱不坐，不坐，看看就行。”

工作人员的上下打量和热情询问，让公公更加局促不安。他看着我低声地说：“咱又不买，还是走吧，别给人家添麻烦。”

其实，公婆搬到城里，带过来为数不多的家底儿，其中就有公公自做的那把敦实的小木椅。那天逛街回来，公公坐在小木椅上，点燃了一根烟，若有所思。那一刻，我又感觉到了第一次见到公公坐在小椅子上的释然。我凑过来搭话：“爸，你说今天看的那么多的椅子沙发，是不是都没有你这把椅子做得好？”公公被我的话逗笑了，他搓着双手，说：“那倒不是。你今天带爸看的这些家具，真是让爸开了眼。可是太高档的家具，就像新衣服，穿在爸身上，不舒服。爸还是觉得坐自己做的这把小椅子上，踏实。”

春节的那几天，我值晚班。我发现，临近下班，公公就出现在我单位门口。晚年的公公，视力明显下降，一般晚上很少出门。我有些惊讶：“爸，你咋来了？”他笑呵呵地说：“我在家待着也是没事儿，看到了你下班的时间，就来接你。”回家的路上，不断响起鞭炮的鸣放声，我忍不住说：“还真有年味儿了！”公公笑了：“我是怕晚上放鞭炮的多，吓到你。”

转年，医院确定了公公的病情，已是癌症晚期。我和爱人偷偷哭了一场，怕他很快离开我们。

转天早晨，饭桌上，我偶一抬头，目睹了坐在我对面的公公。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公公的面容枯槁无光，一夜之间就脱了像。我低下头吃饭，佯装没有发现异样。

其实，我们谁都没有告诉他病情。

“咋这么累挺！”公公小声叨咕。

“咋了，爸？”我脱口而问，勤劳的公公很少抱怨苦累。

“做了一夜的梦……”

简短的回答，验证了饭桌前我抬眼看到的他的样子。

我木然嚼着口里的饭，夹菜的手，一抖一抖的，像在抗衡这一场近在咫尺的生离死别。

公公与病魔抗衡了半年，还是告别了人世。相隔几年，他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亲人对他的怀念，他的样子，一直鲜活地、真切地留在记忆里，感动着、温暖着……